北屈城的晨雾裹着硝烟，姚襄站在城头，望着城外焦黑的土地。
残垣断壁间，百姓们在清理尸体，哀嚎声混着寒风钻进耳朵。
"大哥，鄜城、杏城尽失，桓温与苻坚随时可能合围北屈。"姚苌的声音带着沙哑。
姚襄抬手打断弟弟的话，目光扫过城内疲惫的士兵。
马岱靠在箭楼旁擦拭大刀，刀刃缺口密布；姚益蹲在地上修补战甲，头发在风中凌乱。
权翼攥着一卷竹简，望着神色凝重的姚襄："将军，万万不可轻易西撤！"
他跨步上前，袍角扫过满地地图残片，"桓温与苻坚虎视眈眈，北屈虽只剩万余守军，但城墙坚固、粮草尚可，若此时分兵，无异于自断臂膀！"
"权参军，"姚兰打破僵局，"北屈能守几时？等秦军合围，我们连回旋余地都没了！"
"正是因为回旋余地小，才更要据城死守！"权翼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将竹简重重拍在案几上，"
将军此去，一旦遭遇苻坚主力，如何全身而退？鄜城、杏城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
姚襄猛地抬头，眼中闪过血丝："够了！"他的声音震得烛火晃动，"我若龟缩北屈，百姓怎么办？被秦军屠戮的冤魂怎么办？"
他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留在这里是等死，拼一把或许还有生机。"
权翼还要再劝，却被姚襄抬手制止："我意己决。北屈交给你和姚苌，务必守住根基。"他顿了顿，声音放软，"这里的一万两千士兵、三万百姓，全仰仗你们了。"
姚苌上前一步，哽咽道："大哥，让我随你去吧！"
"不行！"姚襄厉声打断，"北屈不能没有你。"他摘下腰间玉佩，塞到弟弟手中，"若城破，带着百姓往南撤，去找......"话音未落，又生生咽下，转身披起玄色披风。
权翼望着决绝的众人，长叹一声："好！好！将军执意如此，权某便死守北屈！但若有不测......"他的声音突然颤抖，"权某在九泉之下，定找将军问个明白！"
姚襄深深一揖，他握紧拳头，嘱咐他这位聪明过人的弟弟——姚苌道："我带五千骑兵西退三原，引开秦军主力。你与权翼、尹赤留守北屈，务必保住根基。"
姚苌猛地抬头，眼中满是焦急："大哥，此去危险重重！苻坚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正因如此，才要主动出击。"姚襄转身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北屈不能再陷。"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记住，守不住就撤，留得青山在......"
随后，五千骑兵扬起漫天尘土，自北屈西门而出。
姚襄回望城门上"北屈"二字，心中五味杂陈。
赵勇、王钦卢等人的战死，鄜城、杏城的陷落、姚益生的被俘，如巨石般压在心头。
但他知道，此时不能回头。
西行三日，队伍来到一座荒弃的古刹。
"将军，在此休整半日吧。"马岱牵着战马走来，"马匹需要饮水，弟兄们也两天没合眼了。"
姚襄点点头，踏入大殿。
踏入清寂寺的刹那，姚襄仿佛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寺门斑驳的朱漆早己剥落，露出灰白的木茬，却仍倔强地立在岁月里。
门楣上方"清寂寺"三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笔画残缺，像极了这乱世中摇摇欲坠的安宁。
穿过杂草丛生的前庭，满地枯黄的银杏叶堆积如毯，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断壁上爬满了藤蔓，开着零星的小紫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角落里的石香炉结满了青苔，香灰早己凉透，唯有几只麻雀在炉沿蹦跳，啄食着偶然掉落的谷粒。
大殿的飞檐上，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空灵的轻响。
姚襄抬头望去，褪色的瓦缝隙间，几株野草正倔强地生长。
殿内光线昏暗，唯有一缕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斜斜射进来，照亮了佛像斑驳的金漆面庞。
蛛网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沉浮，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
墙角的水缸里，几尾红鱼悠然游动，偶尔吐出的水泡破裂在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渐渐平息。
远处的禅房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院子里野菊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姚襄伸手抚过廊柱上的裂痕，心中感慨：这里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飞溅的鲜血，没有士兵临死前的哀嚎。
有的只是风声、铃声、扫地声，还有内心深处久违的宁静。
他闭上眼，想象着自己若能抛开一切，在此诵经礼佛，与晨钟暮鼓为伴，该是何等自在。
然而现实却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
腰间薛赞遗留的佩剑，耳边仿佛又响起赵勇战死前的呐喊。
他想起北屈城中百姓惊恐的眼神，想起杏城破时王钦卢倒下的身影。
这乱世容不得他偏安一隅，黎民苍生的哭声穿透古刹的围墙，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忽见檀香萦绕，一位灰袍老僧正在清扫落叶，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轻响。
"施主，这方天地虽小，却能容下一颗平静的心。"老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姚襄苦笑一声，转身道："大师可知，门外有多少人食不果腹，多少城池在战火中化为废墟？我若在此独善其身，与那些置百姓于不顾的暴君又有何异？"
"施主止步。"老僧抬起头，目光如潭水般清澈，"此去三原，凶多吉少。"
姚襄微微一怔："大师如何得知？"
"老衲智通，在此修行三十载。"智通放下扫帚，双手合十，"观施主眉间煞气凝结，前路布满血光。依老衲之见，当秣兵厉马，静待天时。"
姚兰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大师有所不知，桓温、苻坚步步紧逼，我们退无可退！"
姚襄抬手示意弟弟噤声，目光却始终盯着智通："二雄不能并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若上天不抛弃有德之人，必助我救万民于水火。"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惊飞了梁间栖息的寒鸦。
智通轻叹一声："施主执念太深。可知'急则有失，怒中无智'？桓温乃当世枭雄，苻坚更是万人敌，贸然西进......"
"多谢大师指点。"姚襄深深一揖，转身欲走，却又回头，"但襄心意己决。若能护得百姓周全，纵死无悔。"
风穿过殿内残破的经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在此时，斥候疾驰而来："报！苻坚亲率两万大军，联合苻黄眉、邓羌，己在后面赶来！"
马岱握紧大刀，刀背敲击盾牌发出闷响："来得正好！弟兄们憋了一肚子火，正好拿秦军撒撒！"
姚兰却皱起眉头："敌众我寡，且对方早有准备......"
"狭路相逢勇者胜！"姚襄翻身上马，长剑出鞘首指西方，"告诉弟兄们，今日不是生，便是死！"
“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智通和尚无奈地叹息道。
姚襄最后看了一眼静谧的古刹，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靴底碾碎落叶，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铜铃摇晃得愈发急促，仿佛在为他送行，又像是在叹息这求而不得的安宁。
当他翻身上马，回望古刹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前方是无尽的厮杀与鲜血。
但为了那些在战火中挣扎的百姓，他别无选择。
古刹的清幽，终究只能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古刹外，秋风卷起枯叶，铜铃摇晃得愈发急促。
智通望着远去的队伍，又看了看天边翻涌的乌云，再次长叹："此去凶多吉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