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幕如同浸透墨汁的绸缎,沉沉地压在苍亭大地上。唯有天际处,战火映得星空泛着暗红,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惨烈厮杀。
石琨军营内,值夜士兵的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忽远忽近的更鼓声里,一场隐秘的杀戮正在悄然上演。
李农斜倚在营帐内的胡床上,枯瘦的手指着案几上半凉的酒盏。
自从儿子叛逃,他便再未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夜亦是如此。
突然,石琨的军营中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紧接着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与杂乱的脚步声。
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酒盏 “啪嗒” 坠地,琥珀色的酒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血色纹路,李农猛地坐起,白发在穿堂风中狂舞。
“将军!” 亲卫撞开帐门,脸上血色尽失,“东南方营地...... 有骚动!”
李农的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方向,正是李昭的营帐。
他踉跄着扶住营帐立柱,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 幼时骑在肩头咿呀学语的孩童,校场之上纵马驰骋的少年,还有那日跪在祠堂里,眼中满是怨毒的叛徒。“昭儿......” 他喃喃低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与此同时,冉闵的帅帐内烛火摇曳。
李菟单膝跪地,黑色斗篷滴落着水珠,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他伸手呈上一个染血的木匣,匣内躺着一只带着玉扳指的右手,苍白的手指还保持着扭曲的姿势,仿佛在诉说着临终前的不甘。“陛下,任务完成。李昭在断手后仍欲反抗,己被当场格杀。”
冉闵盯着那只手,想起李昭昔日在校场的轻狂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那时的李昭,总爱把玩着腰间从未开刃的玉剑,眼神里满是世家子弟的傲慢。
“把东西收好。” 他转头看向苏亥,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善后事宜己安排妥当。
帐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李农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苍老的面容扭曲,眼中布满血丝,活像一头困兽。
“李将军......” 冉闵刚开口,便被打断。
李农突然跪倒在地,布满老茧的双手颤抖着捧起木匣。
玉扳指是他去年送给儿子的生辰礼物,温润的白玉此刻沾满鲜血,刺痛着他的双眼。
“昭儿......” 他的声音破碎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手指上,“你为何如此糊涂...... 为父教了你二十年忠君爱国,你却为何......”
王霸背过身去,粗粝的手掌狠狠抹了把脸。
这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此刻却不敢首视李农的悲怆。苏亥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的柳絮:“李将军,令郎虽一时糊涂,但您为冉魏立下的功劳,陛下和众人都看在眼里。还请保重身体,眼下大战在即......”
“够了!” 李农突然怒吼,震得帐内烛火剧烈摇晃,案几上的地图都跟着颤动,“我李农半生戎马,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多少次,从未怕过刀山火海!可我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竟成了通敌的叛徒!” 他猛地起身,将木匣狠狠摔在地上,木屑飞溅间,玉扳指骨碌碌滚到冉闵脚边,“陛下,末将请求出战!我要亲手斩下石琨的狗头,为死去的将士们报仇,也为这不肖子赎罪!若不能取胜,末将甘愿自刎谢罪!”
冉闵握住李农颤抖的肩膀,掌心传来的温度仿佛要将对方的绝望驱散:“李将军,此战还需你坐镇中军。李昭之事,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他转头看向帐外如墨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石琨即便知晓我军部署,但我们也不是毫无胜算。这苍亭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成为埋葬敌军的坟场。”
此刻,石琨的中军大帐内却一片欢腾。
鎏金酒樽重重砸在檀木案上,溅起的酒水洒在李昭送来的帛书上。“冉闵小儿的部署尽在掌握,明日一战,定能将他碎尸万段!” 石琨举着酒樽狂笑,络腮胡上都沾着酒液,“可惜了李昭这小子,不然本王定要封他个万户侯!”
刘国却盯着地图,手指反复着苍亭的地形标识,眉头拧成了疙瘩:“陛下,冉闵素来狡诈,即便知晓他的部署,也不可轻敌。这苍亭地势复杂,漳河蜿蜒,峡谷纵横,万一有诈......”
“刘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 张贺度嗤笑一声,腰间的宝剑随着动作撞出清脆声响,“二十万大军压过去,任他冉闵有通天本领也无济于事!明日卯时,全军出击!我倒要看看,他拿什么抵挡我们的铁骑!”
张贺度此言,实则是在暗讽先前刘国被冉闵击溃的狼狈之相,可被冉闵打败过的刘国知道,这个冉闵,和传言的一样,勇敢且聪明过人,而且总能以一些新奇的方法,出其不意致胜。
见众人一派骄气纵横之景,刘国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他却在这无尽的营寨火光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月光悄然爬上苍亭的山岗,将漳河染成银色丝带。
冉闵站在高处,手中握着自制的简易罗盘,铜制指针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苏亥,你看。” 他指着东南方的峡谷,那里两侧山峦如同巨兽的獠牙,中间夹着一条狭长的谷道,“此处两山夹一谷,若敌军骑兵从此处追击,我们只需阻断谷口......”
苏亥眼中闪过惊讶,手中的竹简不自觉握紧:“陛下是说,用滚木礌石?可敌军若察觉这是陷阱......”
“所以需要有人诱敌。” 冉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转向身后的王霸。后者正不耐烦地敲打着狼牙棒,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王将军,明带五千骑兵佯装败退,引敌军进入峡谷。记住,务必让他们深信不疑。” 冉闵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你的命,可比这五千骑兵金贵,切莫贪功。”
王霸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的伤疤跟着扭曲:“陛下放心!末将定会让那些龟孙子追得恨不得插上翅膀!等他们进了峡谷,就等着尝尝老子狼牙棒的滋味!”
一旁的李农握紧腰间的雁翎刀,刀鞘上 “忠勇” 二字被他得发亮:“陛下,末将愿率三万步卒埋伏在两侧山坡,只要敌军进入峡谷,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的声音己恢复平静,但眼底翻涌的仇恨,比漳河的暗流更加汹涌。
夜色渐深,双方军营都在紧张地筹备着。
石琨军中,士兵们擦拭着兵器,谈论着明日破城后的荣华富贵,笑声在营帐间回荡;冉魏军帐里,将领们围在沙盘前,反复推演着每一个细节,争论声此起彼伏。
“陛下,为何不将计就计?” 李菟突然开口,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是一尊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既然石琨知晓我军部署,我们不妨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入瓮。让他以为胜券在握,实则一步步走进我们的陷阱。”
冉闵赞许地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正合我意。传令下去,将主力部队佯装调往西侧,让石琨以为有机可乘。但真正的杀招,还是在东南峡谷。” 他握紧拳头,骨节发出 “咔咔” 声响,“这次,定要让他们知道,小瞧冉魏的代价!”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李农独自坐在营帐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儿子儿时的画像上。
那时的李昭,天真烂漫,总爱骑在他肩头说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
“昭儿,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喃喃自语,布满皱纹的手抚过画像上的笑脸,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为父教了你忠,你却学了奸;教了你义,你却选了叛。这天下之大,何处是你的容身之所......”
突然,帐外传来脚步声。
苏若端着一碗热粥进来,青瓷碗上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李将军,陛下让我送来的。他说,无论发生什么,冉魏都不会忘记您的忠诚。这粥,您多少吃点。”
李农颤抖着接过粥碗,热气氤氲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冉闵将最后一块硬饼掰给他,自己却啃着冰硬的马肉。“替我谢过陛下。” 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场战,我就算死也要拼尽全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信任冉魏、信任陛下的百姓。”
“将军战前何须言一个‘死’字?”苏若望着李农的身影,隐隐中感觉到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