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晨雾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太极殿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微弱的呜咽。
冉闵指尖反复着案头清河县百姓联名血书,干涸的血渍在宣纸上勾勒出扭曲的 “求护” 二字,宛如无数双绝望的手在无声呐喊。
当值太监尖细的嗓音突然刺破寂静:“韦謏大人求见!”
青袍翻飞间,韦謏跌跌撞撞闯入殿内,发冠歪斜,胡须凌乱,手中谏书被攥得发皱。
“陛下万万不可!” 他 “扑通” 一声重重跪地,谏书拍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惊得梁间雀鸟扑棱棱乱飞,“襄国之战非不可为,然粮草储备仅够大军旬日之需!去年冬赈己耗空七成官仓,如今贸然兴兵,怕是未踏襄国半步,我军便要饿毙于途啊!”
殿内瞬间炸开锅。
王波捻着山羊胡连连点头,绣着云纹的袖口微微颤抖:“韦大人所言极是,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话音未落,苏亥 “呛啷” 一声按剑出鞘,玄甲在晨光中泛起冷芒:“韦大人莫非忘了边境百姓的惨状?石琨的铁蹄踏过之处,妇孺被掳,老弱横尸!此刻若不发兵,如何对得起那些亡魂?”
冉闵猛地拍案而起,案上青铜烛台剧烈摇晃,烛泪飞溅在羊皮舆图上。
两刃矛的虚影在壁上投下森然暗影,他眯起眼睛,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大胆韦謏!本王铲除石氏决心己定,岂容你在此长他人志气!”
谏书被他狠狠甩在韦謏肩头,余光却瞥见他头发间新添的霜雪 —— 三日前,正是此人顶着暴风雪巡视粥棚,亲手将最后一捧粟米分给垂危的老妪。
“来人,押下去!若无本王令,不得放掉!”
苏亥、王基、王波等人纷纷为韦謏求情,但冉闵一言不发。
他背过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自己在龙纹柱上的倒影扭曲变形。
他又何尝不知粮草储备己经严重不足?
但是他冉魏立国的宗旨是什么?就是要维护汉人百姓的权益,如果现在眼睁睁看着边境百姓被羯族人杀戮而无动于衷的话,那么将会失去人心,甚至于,边境的百姓会西散奔逃、投降于其他势力。
韦謏之言,是忠臣肺腑之言,但是,明面上是不能采用的,至少在这朝堂之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又有多少鲜卑、东晋的暗桩在此,都不得而知。
夜幕降临时,邺宫西侧角门 “吱呀” 一声开启。
冉闵摘去冕旒,素衣外罩着漆黑斗篷,在两名贴身侍卫的掩护下,踏着满地月光疾步走向牢狱。
霉味刺鼻的牢房里,韦謏蜷缩在发霉的草堆上,怀中仍死死抱着那份被撕碎的谏书,像守护着最后的尊严。
“韦卿......” 冉闵蹲下身子,解下披风轻轻披在老臣肩头,触到他嶙峋的肩胛骨时,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烛火摇曳中,他看见韦謏眼底的震惊与不解,突然想起史书上那个因谏言被杀的韦謏,喉间像是被羯族的弓弦勒住般发紧,这一世,定不能错杀这一忠臣。
“白天那出戏,是演给满朝文武看,但更多的是为了冉魏百姓。若不显出破釜沉舟之态,石琨与鲜卑岂会忌惮?”
韦謏剧烈咳嗽着撑起身子,苍老的手指颤抖着抓住冉闵衣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陛下可知,当年商纣王拒谏自焚,周幽王烽火戏臣,皆是因......”
“我当然知道!” 冉闵打断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泛黄的竹简,竹简边缘还带着昨夜露水的痕迹,“这是我令李菟三日夜访商户所得 —— 城南米行的张掌柜愿以半价售粮,条件是开放边境通商;城西农庄的李翁愿捐出三成新麦,只求免征三年赋税。” 他展开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二十余家商户的承诺,墨迹深浅不一,“只是这些私下交易,若不以雷霆之姿震慑这些人,定会被贪腐之徒从中作梗。就像上个月,本应运往灾区的粟米,竟在途中被换成了掺沙的稗子!”
韦謏怔怔望着竹简,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苍亭之战时,冉闵亲自背着受伤的老兵渡河,那股与史书上暴君截然不同的血性与悲悯,此刻又在眼前重现。
“微臣...... 错怪陛下了。” 他颤巍巍要行大礼,却被冉闵一把扶住,“只是开放通商...... 那些鲜卑商队,怕是会趁机刺探军情。”
“所以更要快!” 冉闵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慕容儁的铁骑最快半月内便至,我们必须赶在之前拿下襄国。韦卿,你暗中联络各州郡士族,就说......” 他压低声音,在韦謏耳边低语良久,老臣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与此同时,襄国城中,羯鼓之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石琨搂着鲜卑使者痛饮,酒液顺着他脸上狰狞的伤疤蜿蜒而下,在绣着狼头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痕迹。
羯族舞姬的银铃脚链在地毯上划出细碎声响,段勤却皱着眉头推开酒樽,铠甲上的铜片随着动作发出轻响:“殿下,近日城中屡屡失火,粮草库又遭窃,莫不是......”
“怕什么!” 石琨将整坛酒浇在头上,酒水混着油彩流淌,“慕容儁的铁骑半月内便至,冉闵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 他突然抓起案上的青铜爵,狠狠砸向殿柱,“传我命令,明日起全城戒严,凡形迹可疑者,杀无赦!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细作!”
深夜的襄国街道,寒风卷着枯叶呼啸而过。
黑衣死士们如鬼魅般穿梭在巷陌,领头的疤面汉子警惕地观察西周,将一封密信塞进枯井。
他想起出发前李菟的叮嘱:“记住,不是要你们杀人,是要让襄国自己乱起来。” 而在邺城,冉闵与韦謏仍在烛光下推演战事,案头铺满了襄国城防图、粮道分布图,以及密密麻麻的批注。
“陛下,若能策反襄国守将......” 韦謏用朱砂笔在地图上圈出几个点,“这些地方守备薄弱,可作为突破口。”
冉闵凝视着地图,目光落在襄国粮仓的标记上:“粮仓必须最先拿下。韦卿,你可知石琨为何敢如此嚣张?他自以为粮草充足,却不知......”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们的人早己在他的粮库里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