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多年前的春天,杏花刚开,她才七岁。
那日她跪在怡红楼门口,小小的身影裹在破布之中,发丝打结,脸颊脏污,眼神却早己失去了孩童该有的光彩。她的父亲,醉得不省人事,赤着上身,抱着一个破旧酒坛摇摇晃晃地站在她身旁,口中喃喃着:“这丫头长得不赖,谁要?五十文,拿走,不讲价!”
他喊得声嘶力竭,口水都飞溅到她额前,脚边的泥水早己染透她的裤脚。她低着头,默默任由旁人冷眼围观,身子却紧紧蜷成一团,像一只被雨打湿的流浪猫。
有人哄笑,有人侧目,也有几个怡红院的婆子踮脚张望,眼神中多了几分盘算。
而她缩着脖子,目光死寂如灰。
就在那时,一个软糯却清亮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我出一两银子,把她买下。”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
只见人群让开,一个穿着粉色绸缎小裙的女孩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名衣着整齐的嬷嬷。那女孩不过十岁年纪,却眉目如画,气质端雅,眼中带着异样的坚定,清澈得如一泓山泉。
她走到春漪面前,半蹲下身,抬手替她掸去额前的发丝,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春漪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抬头,用一双因风寒泛红的眼睛望着面前这张陌生又干净的脸。
那一眼,她记了一辈子。
那双眼睛没有嫌弃、没有厌恶,只有温柔,只有怜惜。
她的命,从那天起,就不属于她了。
回府的第一日,她被安排洗澡更衣,换上新做的棉袍。柳小姐亲自递给她一床新被褥,软得仿佛云朵。那一晚她睡在柳家偏院的暖榻上,一夜无梦。翌日醒来,阳光洒在她鼻尖,她抱着被子偷偷哭了一场。
后来她才知道,那院子原是小姐读书习字的小书阁。
再后来,柳小姐每日带她一同读诗、写字、试妆描眉,夜里则坐在杏树下讲故事。小姐常说:“你叫春漪,正好,我最喜欢春天的风。”又会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你若是我妹妹该多好。”
春漪咬着唇,眼圈发红,却总是用力点头,仿佛那样,她就真的成了小姐的妹妹。
———
“走快点!”耳边传来内侍低喝。
春漪缓缓睁眼,回神一笑:“是。”
她步履轻盈,像是去赴一场春日赏花宴,而非刑场。目光落向不远处一枝杏花,淡粉色,娇嫩欲滴,仿佛也记得她和小姐曾在树下并肩坐着,描眉试粉,说些天真傻话。
她缓缓站定,抬手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极为轻柔。仿佛不是要赴死,而是要见一个许久未见的旧人。
她记得那年她第一次随小姐进府,那棵杏树下,两人曾并肩坐着,她抱着刚分来的新被褥,心头暖得像炭火。
柳小姐,也就是现在的柳婕妤,从来不曾以主仆相待。
她带着她一同读书学字,一同试妆描眉,还常说:“你叫春漪,正好,我最喜欢春天的风。”
她说:“你若是我妹妹该多好。”
春漪那时年幼,只知拼命记下这份温暖,用尽一生去护着她。
即便是到了宫里,小姐受了冷遇,受了委屈,她也悄悄咬牙,顶在最前。
只要主子还安好,她便什么都不怕。
哪怕是死。
……
春漪站定在宫墙西侧。
两名内侍不发一语,正解绳取白绫,准备行刑。
她轻声问道:“可否……让我说几句话?”
年长的内侍皱眉,却最终点头:“限你三句。”
春漪抬头,望向远方景华宫的方向,轻轻笑了。
“小姐,春漪不怕。春漪只是遗憾,不能再为你做些事了。”
她顿了顿,眼神澄澈如初,“你待我如命,春漪……来世也记得。”
话音落下,她低头,缓缓将鬓边玉簪摘下,递向身旁一名随侍:“替我转交小姐,就说……她的春漪,从未忘恩。”
说罢,她抬头看天,杏花在风中落下一瓣,正落在她肩头。
她闭上眼,嘴角还带着笑意,脊背挺得笔首。
白绫倏然勒上,颈中一紧,她却毫无挣扎之意,像是倚靠春风沉沉入梦。
她用尽一生,报了当年那句温柔:“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她闭上眼睛,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脊背挺得笔首。
白绫一瞬掠过脖颈,像她七岁那年春天,风中飘起的第一瓣杏花。
轻得没有声响,落在这寂寥宫墙。
而后宫深深,再无春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