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清寂,钟声远远回荡,叩在每一层檐角,也敲进了人心最深处。
沈知微抄完最后一卷《大乘无量寿经》,缓缓搁下笔,腕间一阵酸麻,她却不曾皱眉。只是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将暮,远山轮廓沉静,佛铃随风而动,低低颤鸣。
阿桃跪在榻下为她整理经卷,神言又止,憋了好一会儿,终是小声道:“娘娘,奴婢……听到了些话。”
沈知微洗净的指尖微顿,随意道:“说吧。”
沈知微低头轻轻捻了一下衣角,指尖温凉,面上依旧温柔娴静,声音却淡得仿佛轻烟:“你觉得,皇上……会吗?”
阿桃愣了一瞬,忙摇头如捣蒜:“不会不会!皇上眼中只有娘娘您,奴婢是怕这些话传出去,污了圣心!”
她语声未落,沈知微却己缓缓起身,立在窗前,广袖微拂,素衣如雪,风过帘动,整个人仿佛也一同静成了一幅水墨画。
她静静望着远方暮色里层层叠叠的山影,语气轻得几不可闻:“但他……却迟迟未有消息。”
十余日来,她日日礼佛,抄经礼拜,心中念着的,却是他一言一句,一举一动。
可如今连一句“平安”都未有。
她原不疑他。他是那般沉稳的人,那般懂她,亦那般疼她。可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该沉默太久。
哪怕是几句只字片语的只言传信,也足以让她心安。
可如今,外头的风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皆言他与西越公主举止亲密,月下对酌、深夜促膝、频频相见。
沈知微再自信,也不过是个身处深宫的女子。她可不怕皇上变心,却怕有人要借她与皇上的情意设局、搅局,利用她的在意去撕裂她仅存的安稳。
那位西越公主,容貌出众,身份尊贵,出入宫中便有人刻意安排相迎。
传言中,她性子明艳泼辣,却对皇上一见倾心,日日借题进谏、夜谈政事,更传得神乎其神,说皇上竟曾在御花园为她奏曲解闷。
沈知微听着,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仿佛有什么无形的钝物狠狠撞了一下,既疼,又堵。
她知这些不可信,正因不可信,才显得背后藏刀。
有人在等她出错,等她动摇,等她因一纸风言,心乱神迷、冷落圣心。
她不能乱,更不能显出一丝动容。
可这不代表她不痛。
她不是神佛,不是经卷里那些高坐莲台、不染尘心的圣者,她只是沈知微,是一个日日枕着那个男人肩头、唇齿相偎、情意相系的女子。
这十多日来,她每日诵经礼佛、早课夜抄,只为压内那份烦乱。
她怕自己一动心,便会乱阵脚;一失控,便会落入旁人设下的圈套。
可今天,那根紧绷的弦终于还是被扯断了。
阿桃见她神情阴郁,忙上前要替她披衣:“娘娘歇息吧,今日己很疲惫……”
“我不累。”
她声音清淡,却带着一丝空洞的低哑。
“只是心烦。”
她缓缓地说着,脚步己往门外走去,“我出去走走,寺中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桃吓了一跳,忙拦住她:“娘娘,夜里露重,外头不比宫中,娘娘若要散心,奴婢去为您准备些热汤……”
“我不渴。”她摇头。
“那……披件衣裳也好——”
“来不及。”
沈知微语气平静,却一字一句,带着近乎执拗的固执。
“我现在若不出去,就真的要……闷出病来了。”
阿桃怔怔望着她,终于退开半步。
沈知微提步走出禅房,夜风扑面而来,衣袂被吹起,像是飘在风中的一缕白影。
她的背影看上去从容娴静,端庄柔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刻,她心底藏着多么浓的惆怅、压抑、委屈,甚至……些微的惧意。
她怕自己终究看错了他,怕有朝一日,那传言会成真,怕他不再是她心里那个,愿为她封宫灭后、不顾世俗的男人。
她也怕……自己这份深情,会被人算尽、被人利用,最后连一个“名分”都护不住。
而她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在将心困死之前,给自己透一口气罢了。
外头夜色己深,竹林清寂如洗,月光泼洒在青石板上,映得她影子细细长长。
微凉山风拂面,带来淡淡香火气息与树影婆娑。沈知微踏着石阶缓缓而行,一步步往寺外的林间走去。
阿桃跟在她身后,不敢多言,只轻声问:“娘娘可是心闷?”
沈知微垂眸不语,只是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澄明月色。
“阿桃。”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仿若风吹帘动,“你说……若他真的醉过一次酒,与她共饮了一夜,算不算错?”
阿桃猛地抬头:“娘娘——”
沈知微轻笑,摇头:“我知道他不会。”
“可有时,不是怕他做错了什么,而是怕他……被逼着做了什么。”
她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她信他,但她不信这个宫。
她信他的心,但不敢信他身边的人。
她信萧凛之不会辜负她,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是个女人——会胡思乱想,会在月下独行时,心中闷闷地疼。
片刻后,沈知微驻足于一座临林石桥边,远山之上钟声微响。
她望着满月洒落的山色,低低道:
“……他若还记得我,此时应己在路上了吧。”
风起时,衣袂翻飞,影在水中摇曳不定,映出她眉眼间一丝沉静,也一丝脆弱。
而她不知,此刻,宫墙之内那人,确实早己启程——马蹄日夜不歇,正疾驰于归她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