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宝玉的声音带着哭腔，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我去求老太太，咱们..."
"咱们怎样？"黛玉用手帕掩住唇，眼中闪过一丝讥诮，"成亲？然后看着你被舅舅打得皮开肉绽？还是等着王夫人把我赶去偏院？"她每说一句，就向后退一步，首到背抵着书架才停下，"宝哥哥，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木石前盟，不过是镜花水月。你连自己的玉都保不住，如何保我？"
宝玉突然抓住黛玉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轻轻"嘶"了一声。他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芒："我现在就去找老太太说清楚！我..."
"说什么？"黛玉挣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冰，"说你不要金玉良缘，只要木石前盟？说你能为了我放弃锦衣玉食？"她指向窗外，"你看看环哥儿，为了讨老爷欢心变成什么样子？你也想那样活着么？"
宝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月光下，贾环正鬼鬼祟祟地向这边看来，弓着背，缩着脖子，活像只受惊的老鼠。他想起父亲那根沾过血的藤条，想起母亲失望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颤。
"二哥哥，"黛玉唤着儿时的称呼，声音柔软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宝玉茫然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黛玉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么近，又那么远。
"怕看见你变成环哥儿那样。"黛玉轻声道，伸手拂去宝玉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为了讨老爷欢心，把自己活成个提线木偶。"
宝玉浑身发抖，想起贾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想起他被贾政一个眼神就吓得尿裤子的丑态。窗外一阵风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声叹息。
更漏滴到三更，烛泪堆成了小山。宝玉瘫坐在椅子上，眼睛干涩得再也流不出泪来。他终于明白，自己那些海誓山盟，在生死面前多么苍白无力。他看向黛玉案头的药碗，想起北静王每日派人送来的珍稀药材，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北静王说……"黛玉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的药瓶，"说我若继续郁结于心，活不过三年。"
"他胡说！"宝玉猛地站起来，带翻了身旁的凳子，"妹妹会长命百岁！咱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反驳这个可怕的预言。脑海中闪过黛玉这些年来日渐消瘦的身影，咳血时的样子，还有太医们摇头叹息的神情。
"咱们怎样？"黛玉反问，眼中闪烁着宝玉从未见过的冷静光芒，"像小时候那样，你摔玉我哭坟？二哥哥，我们都长大了。"她走向书案，拿起一本诗集，"你记得这首诗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宝玉呆呆地望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黛玉陌生得可怕。那个会为落花流泪的林妹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冷静决绝的女子？
宝玉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颤抖着解开系带，露出里面那块通灵宝玉。"我现在就把它砸了！"他急切地说，举起宝玉作势要往地上摔，"什么金玉良缘，我从来不信！妹妹若嫁我，我……"
"你能给我什么？"黛玉轻声问，目光平静得可怕，"一碗燕窝粥都争不来的二哥哥，能给我什么？"
宝玉如遭雷击，手中的通灵宝玉叮当落地。他想起那次厨房克扣潇湘馆的燕窝，自己不过嘟囔几句就被王夫人喝止，最终还是探春出面才解决的。更想起每次黛玉生病，自己除了哭哭啼啼，竟从未想过要为她请更好的大夫。
"至少……至少我们是真心的……"宝玉的声音低不可闻，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辩解苍白无力。
"真心？"黛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我的真心快把我熬干了，二哥哥。"她擦去唇边的血迹，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北静王说得对，喜欢一个人，不是整日哭哭啼啼，而是要让她过得更好。"
宝玉想起北静王那日在沁芳亭说的话："你若真为她好，就助她挣出这牢笼。"当时只觉得那人是巧言令色，如今想来，竟字字诛心。
"若……若我争一回呢？"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去考举人，去学管家……"
黛玉望着这个自己从小倾心的少年，突然觉得他陌生得像路人。那个会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宝玉，什么时候变成了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懦弱男子？
"二哥哥，"黛玉轻启朱唇，声若游丝却字字如针，"可还记得金钏儿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成了压垮宝玉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眼前浮现出当日情形：自己在王夫人房中一时忘形，与金钏儿调笑嬉闹，惹得母亲雷霆震怒。金钏儿当众受辱，被掌掴驱逐出府。而他竟畏缩不前，非但不敢求情，反倒仓皇逃离。后来听闻金钏儿在家中受尽冷眼，最终投井自尽。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桩往事似钝刀割肉，将他的心生生剜出血来。
院外更声遥遥传来，打更人沙哑的嗓音穿透夜色："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黛玉起身送客："天晚了，二哥哥回去吧。"
宝玉机械地站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门口，他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妹妹……还吃我的燕窝么？"
这是他们儿时的暗语。每当黛玉生气不理他，只要送来一碗燕窝粥，两人便能和好如初。
黛玉的手在门框上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北静王府的厨子，会做扬州菜。"
宝玉的背影踉跄了一下，像风中残烛般摇晃着消失在夜色中。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了黑暗里。
黛玉关上门，突然腿一软跪倒在地。紫鹃闻声冲进来，只见她抱着那本北静王府的图样，泪如雨下。图纸上的"潇湘别苑"西个字被泪水晕开，墨迹蜿蜒如血。
"姑娘这是何苦……"紫鹃心疼地搂住她，感受到怀中人单薄的身躯在微微发抖，"若舍不得宝二爷，何必……"
"你不懂。"黛玉将脸埋在图纸上，声音闷闷的，"我是在哭……哭我自己。"
她哭那个为了一句承诺苦等多年的自己，哭那个明知没有结果还飞蛾扑火般的痴心，哭那个即将告别大观园的林黛玉。窗外，一轮冷月静静照着这对主仆，也照着远处荷塘边那个对着通灵宝玉痛哭的少年。
这一夜，木石前盟，终成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