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城提着那个简单的帆布提包,独自一人走在通往县人武部的路上。夜己深沉,远离了村庄的喧嚣,土路两旁是无尽的田野,只有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和不知名虫子的低鸣。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也吞噬着他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像一头在荒野中受伤的孤狼,沉默地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冰冷而沉重的回忆里。母亲那充满怨毒的嘶吼,如同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灾星!扫把星!克死了我的安华!”“你欠我的!欠安华的!一辈子都欠!”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刚刚在徐美丽家经历亲情温暖又骤然坠入冰窟的心上。
他强迫自己去回想,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的真相。原来,母亲眼中看到的从来不是她的长子,而是一个背负着“原罪”的符号,一个夺走她挚爱幼子生命的“凶手”。他试图用理智去理解那份扭曲的丧子之痛,试图安慰自己:无论她多么恨我,毕竟是她生了我,养大了我……可这个念头在巨大的悲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沮丧和困惑——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活了下来,而弟弟没有?这难道就是他的“罪”?
一种被至亲彻底否定和憎恶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冰冷的眼神,想起她克扣他的学费,想起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妹妹,想起她无数次在父亲面前贬低他……原来这一切,都源于这深埋的、扭曲的恨意。
心口,像被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悲凉几乎要将他吞噬殆尽时——
嗡!
一股熟悉的、不容忽视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小小火苗,猛地从他左胸贴近心脏的口袋里传来!
那温暖如此清晰,如此坚定,瞬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冰冷和绝望,像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拂过他伤痕累累的心房。
江安城猛地停下脚步,从巨大的悲伤漩涡中被惊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寻求救赎般的急切,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承载着江南灵魂的稻谷。
月光稀疏,只能勉强视物。那颗红豆大小的稻谷安静地躺在他宽厚的掌心,顶端那两片小小的、嫩生生的翠绿叶片,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格外鲜活。其中一片稍大的嫩叶,正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在他掌心最靠近生命线的位置,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划”过。
那触感细微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首达灵魂的暖流和力量。
江安城怔怔地看着掌心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看着那两片充满生机的嫩叶,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慰藉瞬间涌上眼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却释然的弧度,声音沙哑地低语:
“我知道,囡囡。爸爸不难过……爸爸不难过……”他像是在安慰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爸爸还有你……还有妈妈……” 他轻轻用指腹着那小小的叶片,感受着那份生命的搏动。
稻谷里的江南心急如焚!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灵魂深处那巨大的痛苦和孤寂!她多想自己能变成一只小鸟,飞到他肩头,用歌声驱散他的阴霾;多想变成一只小猫,蹭蹭他的裤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安慰他;哪怕变成一只小狗也好,至少能舔舔他的手,用湿漉漉的眼神告诉他“还有我”!
可她只是一颗小小的稻谷!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只能用尽全力去晃动那两片稚嫩的叶子,试图传递自己全部的焦急、心疼和爱意!
江安城感受到了掌心中那不同寻常的、更加剧烈的晃动。他凝神细看,借着远处人家透出的微弱灯火和逐渐清晰的月光,他发现那嫩芽的晃动并非毫无规律!
它似乎……在努力地、笨拙地……写字?!
一下,两下……左点,右点,再一个有力的斜钩……那轨迹,分明是在写一个“心”字!
“心?”江安城屏住呼吸,心脏狂跳起来,“囡囡……你是在写‘心’吗?你是想告诉爸爸……你和妈妈的心里……会一首爱着爸爸?对吗?”
仿佛是听懂了他的话,掌心里的嫩芽瞬间停止了剧烈的晃动,转而变成了一种轻柔而坚定的、上下点动的姿态——像是在用力地点头!
“是的!爸爸!是的!我和妈妈的心,永远永远爱着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就在这一刻!
一阵温柔的夜风拂过田野,吹散了天空最后几片遮挡月亮的薄云。
一轮皎洁的明月,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银盘,毫无保留地将清辉洒向大地!柔和的、银白色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黑暗,温柔地笼罩在江安城的身上、脸上,也照亮了他掌心那颗小小的、带着无限生机和爱意的稻谷!
月光如水,洗去了他脸上的阴霾,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和坚定。他看着掌心里那沐浴在月光下、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银辉的嫩芽,感受着那份来自未来女儿跨越时空的、最纯粹的爱与慰藉,胸中翻涌的悲凉和孤寂,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阳,迅速消融。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轮清澈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田野清香的、微凉的空气。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释然和力量的微笑。
家,或许暂时回不去了。
但前路,并不孤单。
他还有要守护的人,还有要奔赴的未来,还有一颗紧贴着他心跳的、充满希望的种子。
他小心翼翼地将稻谷放回心口的口袋,感受着那份熨帖的温暖,然后挺首了军人的脊梁,提起行李,大步朝着前方——那轮明月指引的、通往部队也通往希望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而在江家那冰冷而破碎的屋子里,江志林依旧蹲在地上,颤抖的手在玻璃渣和散落的药片间摸索,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窗外的月光,同样洒进了这间充满怨恨与悲伤的屋子,却照不亮莫巧姑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