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太宰治正靠在一堆蒙尘的麻袋上，面色惨白。
胸口那道狰狞的裂口己被织田作之助包扎好，深色的血渍仍在缓慢地洇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起细微的颤抖。
织田作之助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守在他身后半步。
“太宰先生！”
夏目贵志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与急切，在空旷的仓库里荡开。
斑庞大的身躯踱步而来，金色的兽瞳在昏暗中锐利如刀，无声地扫视着这阴暗的角落和蜷缩于其中的少年。
太宰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很远的地方才落到他们身上，随即又疲惫地合上。
“唉，你这又是何必呢。”
斑这话语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沉甸甸地砸在夏目心口。
斑与夏目来了。
他们一路从小妖那里听闻了太宰与森川晴之间那些纠缠如藤蔓、最终却导向血与分离的过往。
此刻亲眼目睹再骄傲不过的太宰先生这副被遗弃在尘埃里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涌起酸楚。
青梅竹马，本该是世间最纯净温暖的牵绊，如何竟走到了这般山穷水尽、鲜血淋漓的田地？这疑问沉重地压在夏目的舌尖。
仓库里陷入一阵更深的死寂。太宰的头垂得更低，几缕微卷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就在夏目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故作轻松地从他紧抿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就不要我了。”
那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唉，” 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它踱近几步，庞大的身躯在地面投下更深的阴影，声音低沉而苍凉，
“她想起来放弃你是必然的，太宰。”
这话语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首首砸向太宰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
“猫咪老师！” 夏目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阻止斑继续说下去。
金色的兽瞳依旧沉静地注视着蜷缩在阴影里的少年。
“太宰，”
它的声音放得更缓，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带着洞穿世事的重量，
“我活过的岁月太久，长到足以窥见轮回的痕迹。
森川小姐……我曾有幸，在她过往的几次转世中，有过数面之缘。
或多或少，旁观过那些被命运之笔写定的轨迹，那的确是一对再恩爱不过的有情人。”
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仓库腐朽的墙壁，落在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时光长河之上。
“太宰，”
它重新聚焦于太宰那张年轻却写满心死的脸，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笃定，
“对于一个真正找回了所有记忆的森川晴而言，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战胜那位早己与她共生千年的‘荒神’。”
“一千年啊，太宰。”
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丈量的时间重量，
“那不是人类短暂生命里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可以比拟的长度。
他们一起见证了一千次的樱花开了又落，许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生生世世。
你们之间那短短数年的情谊，如同湍急河流旁偶然相遇的两片浮萍，纵然有过片刻依偎，当记忆的洪流席卷而来，那些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会瞬间抹去所有萍水相逢的痕迹。
而太宰，你就是被抹去的浮萍痕迹。”
斑看着他依旧抿紧的、毫无血色的唇，无奈地再次叹息。
“你与我有恩，我才说这些刺耳的真话。
你这样聪明的人，世事人情在你眼中纤毫毕现，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执拗至此，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斑的目光扫过太宰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语气陡然变得复杂，带着一丝冰冷的提醒，也带着一丝试图点醒他的尖锐：
“看看你自己，太宰！看看你胸前的伤，看看你此刻的狼狈！你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它不需要等待回答，答案早己刻在空气中。
“是你十八岁的生辰！是本该由你替她承受那灭顶天罚的日子！”
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砸在仓库的墙壁上，激起无形的回响。
“可你看看你自己！除了这道可悲的刀伤，你全须全尾地活着！没有天雷加身，没有所谓的天雷惩罚，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斑逼近一步，巨大的头颅几乎要碰到低矮的屋梁。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森川晴与那位荒神，己经再续前缘！
只有荒神的力量，才能彻底遮蔽她的气息，扭转那既定的天罚！
只有他们之间的再续前缘，天地才会承认，才不会再需要你这个‘替代品’去献祭！
这是属于他们的圆满，是他们跨越生死和时间赢得的安宁！”
斑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世故的宽慰，试图将残酷的现实包裹上一层“合理”的糖衣：
“现在，难道不该是皆大欢喜吗？太宰？”
它的话语循循善诱，
“你——活着，摆脱了那必死的枷锁。
她——得偿所愿，回到了灵魂认定的归宿。
那位荒神——失而复得，重拥挚爱。
你们三人的困局，如今以最‘圆满’的方式解开了。至于那点少年情愫……”
斑的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淡漠，
“人的一生漫长，怎么可能只为一个人心动？
情感的潮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太宰，你如此年轻，前路繁花似锦。
过些年，再浓烈的伤痛也会被时光抚平，你终会遇到新的风景，让你愿意再次驻足停留的人。
那时回望今日，或许只会付之一笑。”
它的话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智慧”，试图用“未来可期”的虚幻图景，来覆盖此刻鲜血淋漓的“现在”。
仿佛少年此刻被生生剜走的那一块心，只是成长路上微不足道的擦伤。
斑低沉的声音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回旋，那些关于“皆大欢喜”和“未来可期”的字眼，每一个都像裹着蜜糖的细小冰凌，顺着太宰的耳膜，钻进他冰冷麻木的身体里。
它们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在早己冻结的血管深处，激起了更刺骨的寒意。
织田作之助按在枪柄上的指节，在斑说出“替代品”三个字时骤然收紧，发出轻微的咯响。
夏目贵志站在斑的身侧，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清澈的眼底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斑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也彻底熄灭了夏目心中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盼。
太宰治始终没有抬头。他蜷缩在那堆散发着霉味的麻袋上，像一尊被遗弃在角落的、失去所有支撑的脆弱石膏像。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太宰。”
十七岁的太宰真的无助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