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党校的宿舍比程志远想象中好得多。
西人间,白墙绿漆,铁架床上铺着崭新的蓝格子床单。
窗台上摆着个搪瓷脸盆,印着"1995年全县青干班留念"的红字。
程志远把行李放在靠窗的下铺,摸了摸枕头——里面填的是实实在在的棉花,不是麦秸。
"哟,这不是程大才子吗?"
门口传来清脆的女声。
程志远回头,看见个穿藏蓝色西装的短发女子,手里拎着暖水瓶,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吕……吕红?"
女子爽朗一笑:"还以为你考上了名牌大学,当了干部,不认得老同学了。"
程志远确实差点没认出来。
中学时的吕红总扎两个麻花辫,说话细声细气,现在却剪了齐耳短发,眉毛修得英气,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她胸前别着枚亮闪闪的团徽,底下挂着工作证——"城关镇团委书记 吕红(副科级)"。
"你……"程志远嗓子发紧,"也来培训?"
"废话。"吕红把暖水瓶搁在桌上,"不然来给你当保姆?"
开学典礼在党校小礼堂举行。
程志远和吕红挨着坐,膝盖偶尔碰到,又迅速分开。
主席台上,县委组织部长正宣读学员名单,读到"泥湾乡坝头管区主任程志远"时,吕红悄悄捅他:"行啊,都一把手了。"
"比不上你。"程志远压低声音,"城关镇可是好地方。"
吕红撇撇嘴:"好什么呀,我还兼着妇联的职责,天天处理婆媳打架。"
她说话时睫毛忽闪忽闪的,程志远突然想起中学时她也是这样——明明考了全校第一,非说自己"运气好"。
"下面宣布纪律!"组织部长的声音陡然提高,"严禁学员之间谈恋爱!"
全场哄笑。吕红的脸唰地红了,程志远假装低头记笔记,却发现本子上全是无意义的波浪线。
课程比想象中有趣。
上午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课,老师讲到乡镇企业改制时,程志远举手分享了坝头采沙合作社的经验。下课后,几个同学围着他问东问西,吕红就站在人群外围,嘴角噙着笑。
"程主任挺受欢迎啊。"午饭时,她端着铝饭盒坐到他对面,"要不要考虑调到城关镇?我们缺个企业办主任。"
程志远扒拉着白菜炖粉条:"坝头的路才修一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吕红从兜里掏出张报纸,"看看这个。"
1995年9月25日的《中原日报》,二版有条不起眼的简讯:《泥湾乡创新"以工代赈"模式》。
"我小姨在省报工作。"吕红压低声音,"她说省扶贫办准备树你们县当典型,你那个修路工程......"她突然用筷子在桌上画了个向上的箭头。
程志远的心跳加快了。他当然明白这个手势的意思——政绩,提拔。
傍晚的自由活动时间,程志远在宿舍楼下的IC卡电话亭排队。
1995年的县城,这种淡绿色电话亭还是新鲜玩意。他掏出记满号码的小本子,准备给坝头管区打个电话——不知道小陈他们土沥青熬得顺不顺利。
"给女朋友打啊?"身后突然传来吕红的声音。
程志远手一抖,本子掉在地上,翻开的页面正好是空白的——景丽丽的号码早在半年前就被他划掉了。
"给、给单位。"他弯腰捡本子,后颈一阵发烫。
吕红递给他一张电话卡:"用我的吧,公家的。"
电话接通后,小陈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背景音里还有搅拌机的轰鸣:"程哥!路修到黑石沟了!张铁山非要在路边栽枸杞苗......"
程志远刚要说话,听筒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流声。吕红很自然地凑过来,对着话筒喊:"喂?听得到吗?"
她的发丝扫过程志远的脸颊,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肯定是百货大楼卖的高级洗发水,五块钱一小瓶的那种。
周六晚上,吕红敲开了程志远的宿舍门。
"走,带你开荤去。"她晃了晃手里的饭票,"党校小灶,我搞到两张。"
小灶食堂在党校后院,平时不对外开放。推门进去,程志远愣住了——西张圆桌铺着雪白桌布,每桌中央摆着瓶假花,墙角还有台大彩电,正播着《新闻联播》。
"坐呀。"吕红拉开椅子,"别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菜很快上来了:红烧鲤鱼、蒜薹炒肉、西红柿鸡蛋汤,甚至还有瓶"宋河粮液"。程志远盯着那盘鱼——在坝头,这够换三天的工分了。
"放心,不违纪。"吕红给他倒酒,"我舅舅是党校后勤主任。"
酒过三巡,吕红的脸颊泛起红晕:"程志远,你知道中学时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程志远摇头。
"运动会三千米,你鞋都跑掉了,还光着脚冲线。"吕红托着腮,"那时候我就想,这人真倔......"
电视里突然传来熟悉的音乐——《天气预报》开始了。程志远下意识抬头,画面切到黄河流域降水预报,明天泥湾乡有中到大雨。
"我得给管区打个电话。"他腾地站起来,"新修的路经不起暴雨......"
吕红按住他的手:"吃完饭我陪你去。"
她的手心很暖,程志远突然发现自己的指尖长满了茧子——那是抡铁锹留下的。
雨还是来了。
半夜两点,程志远被雷声惊醒。窗外电闪雷鸣,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撒豆子。他蹑手蹑脚地起床,摸黑穿上衣服。
"去哪?"下铺的室友含糊地问。
"打个电话。"
IC卡电话亭在雨幕中像个孤岛。程志远浑身湿透地插卡拨号,听筒里只有忙音——坝头的线路肯定被雷劈断了。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一把黑伞撑在头顶。吕红穿着雨衣胶鞋,手里还提着把伞:"走吧,我借了辆吉普车。"
程志远愣在原地:"你......"
"少废话。"吕红把车钥匙拍在他手心,"你开还是我开?"
吉普车在暴雨中艰难前行。
雨刷器开到最大也看不清路,程志远只能凭着记忆摸索。副驾驶上的吕红攥着安全带,指节发白:"你......经常半夜往回跑?"
"第一次。"程志远猛打方向盘避开塌方,"但坝头那段路没做防水层......"
车灯照出前方一片汪洋——县道己经变成了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树枝奔腾而过。程志远咬牙踩油门,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
突然,一道刺眼的灯光从对面射来。
"是坝头的拖拉机!"吕红摇下车窗大喊,"停车!前面路断了!"
拖拉机上跳下来个穿蓑衣的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小陈。眼镜片上全是水,他抹了把脸喊道:"程哥!你怎么......"
"路怎么样?"
"没事!"小陈指向身后,"咱的排水沟好使着呢!就是黑石沟那段有点滑坡,张铁山带人守着呢!"
程志远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吕红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着他的胳膊。
回党校时天己微亮。
雨势渐小,吉普车碾过水洼,溅起一片银光。吕红靠在车窗上打盹,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程志远悄悄调高了暖气,想起她昨晚翻墙给他借车的模样——谁能想到这个文静的城关镇干部,爬铁门比他还利索。
"看路,别看我。"吕红突然开口,眼睛还闭着。
程志远慌忙转头,耳根发烫。后视镜里,朝阳正从云层中透出第一缕光,把湿漉漉的公路照成金色。
暴雨事件后,程志远在青干班出了名。
早操时有人学吉普车轰鸣,食堂打饭总有人让位置,连授课老师都拿他当案例:"同志们看,这就是心系群众的好干部!"
只有吕红还和以前一样,该怼就怼:"程大主任,笔记借我抄抄呗?昨天帮你写请假条,落了两节课。"
她的笔记本摊在桌上,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重点还用红笔标了星号。程志远注意到页脚画着个小太阳——和中学时一模一样。
"吕红,"他突然问,"你为什么当干部?"
女孩转笔的手停了停:"我妈说,女孩子要么当老师,要么当干部,稳当。"她眨眨眼,"你呢?"
程志远望向窗外。操场上有学员在打篮球,欢呼声随风飘来。他突然想起坝头村那条未完工的路,想起杨老太塞给他的银元,想起张铁山他们冒雨抢修的身影。
"一开始......是想证明自己。"他轻声说,"现在,是舍不得他们。"
吕红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合上笔记本:"走,请你吃冰棍。"
周末的前一天,全班去烈士陵园宣誓。
程志远和吕红被分在一组,负责擦拭"解放本县牺牲烈士纪念碑"。青石墓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最早的是1947年,最晚的到1976年。
"我爷爷在这儿。"吕红指着某个名字,"剿匪时牺牲的。"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凹刻的"吕"字,阳光穿过柏树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志远突然想起自己从未祭奠过的父亲——那个在粮库火灾中为抢救公粮牺牲的仓管员,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程志远。"吕红突然正色,"等咱们结业了,组织谈话时,我会申请调去泥湾乡。"
风掠过松柏,带来远处宣誓的声音:"......对党忠诚,积极工作......"程志远望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姑娘,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他郑重地伸出手:"欢迎来坝头看看。"
两只手在纪念碑前紧紧相握,掌心的温度比阳光还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