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南县城最高档的黄河大酒店，顶层套房的落地窗外，整个县城灯火尽收眼底。
程志远站在窗前，手里端着杯没动过的红酒，看着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白衬衫，藏青西裤，刚理过的短发，活脱脱一个年轻干部的模样。
"发什么呆？"王德全从浴室出来，浴袍松松垮垮地系着，手里拿着两盒雪茄，"尝尝，古巴货，一根顶你半个月工资。"
程志远勉强笑笑："德全兄，明天才正式报到，今晚是不是太..."
"太什么？奢侈？"王德全大笑着打开雪茄盒，"我的程大秘书，从今往后，这种场合就是你的日常！"
他递过雪茄，突然压低声音，"朱县长喜欢打网球，每周三下午在温泉度假村；爱喝武夷山大红袍，只认桐木关产的；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抽烟，但自己办公室永远备着软中华。"
程志远心头一震。这些细节，绝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
王德全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转身从公文包掏出一沓文件："看看这个。"
文件上是过去三年开南县重大工程项目清单，每个项目后面都标注着中标企业和关联领导。
程志远越看越心惊——交通局局长的小舅子做建材，水利局副局长的连襟搞绿化...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在纸上浮现。
"再看这个。"王德全又甩出个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各项工程的"茶水费"明细，后面跟着一串串令人眩晕的数字。
"这...这是..."
"这才是真实的开南。"王德全点燃雪茄，烟雾缭绕中眯起眼睛，"你以为朱县长为什么能稳坐钓鱼台？就凭他那点工资？"他凑近程志远，"志远，官场如战场，没钱寸步难行。"
程志远手心渗出冷汗。他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宁肯清贫自乐，不可浊富多忧"。可现在，那套价值观在赤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德全兄，我..."
"别急着表态。"王德全从内袋掏出个存折，轻轻推到程志远面前，"打开看看。"
存折封面上赫然印着程志远母亲的名字。翻开内页，最近一笔入账记录后面跟着六个零。程志远手指一抖，存折掉在波斯地毯上。
"放心，走的是我公司'特殊顾问费'，每月固定打款。"王德全捡起存折，塞进程志远西装内袋，"老太太苦了一辈子，该享福了。"
程志远胸口剧烈起伏。这笔钱足够把老家漏雨的瓦房翻修三遍，能让父母冬天不再受冻，能...他突然抓住王德全的手腕："我老家房子..."
"早安排好了！"王德全大笑，"明天建筑队就去程家村，图纸都画好了——两层小楼，带太阳能和沼气池，绝对不扎眼但实用。"他眨眨眼，"村里会以为是县里照顾老干部家属。"
程志远喉结滚动。他想起上次回家，屋顶漏雨用塑料布接着，母亲半夜起来挪盆子的身影。那一刻，某种坚守多年的东西在心底轰然崩塌。
"还有，"王德全压低声音，"我在你们村附近勘测到优质河沙，打算建个分厂。村主任是你堂叔吧？以后每年给村里分红，老人看病、孩子上学全包。"
程志远猛地抬头。王德全这步棋下得妙——既给了他面子，又为商业布局铺路，更重要的是，将来若有人查这栋房子，全村人都会证明是"村办企业分红建的"。
"来，干杯！"王德全举起酒杯，"祝程秘书前程似锦！"
水晶杯相撞的脆响中，程志远仰头饮尽。红酒入喉，苦涩之后是回甘，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酒过三巡，王德全突然正色："志远，有件事你得记住——郑国栋不会善罢甘休。你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朱县长前任秘书留下的资料全过一遍，特别是关于扶贫款的。"
程志远点头。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但某个念头却越发清晰：既然单靠清高改变不了什么，何不先掌握权力，再谈理想？
"对了，"王德全状似无意地问，"你和吕红...？"
程志远转动酒杯："工作需要，保持距离。"
"聪明！"王德全拍案叫绝，"那马晓雯呢？"
程志远眼前浮现出那双安静的眼睛和总是滑落的刘海。他放下酒杯："医院忙，联系少了。"
王德全意味深长地笑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在县里站稳脚跟，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夜深了，王德全醉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
程志远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县城夜景。霓虹闪烁处，是金凤凰歌舞厅；东南角一片漆黑，是还没改造的老城区；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光，应该是柳树沟方向...
他突然笑出声来。
多讽刺啊——曾经那个在日记里写"宁折不弯"的程志远，如今西装内袋里装着六位数的存折，即将成为县长秘书。
兜里的手机，让他感觉到更加的不真实！
更讽刺的是，他居然觉得这样...挺好。
手机振动起来，是吕红的信息："明天报到加油！我在市里等你。"程志远没有回复，转而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明天有建筑队去咱家修房子...对，县里照顾...别问那么多，让他们修就是。"
挂掉电话，程志远摸出存折又看了一遍。
母亲的名字后面那个数字，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韩非子》——"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当时还嘲笑古人势利，现在才明白，不是人心变坏了，而是游戏规则从来如此。
窗外，一辆救护车鸣笛驶过，蓝光在程志远脸上闪烁了一瞬。
他忽然想起马晓雯说过，医院又缺急救设备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半秒，就被王德全的鼾声打断。
程志远脱下西装挂好，确保存折安稳地躺在内袋里。
明天开始，他将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他曾经鄙夷却终于理解的世界。
睡前，他习惯性地摸出日记本，却只写下一行字："今日方知，水至清则无鱼。"落笔很重，几乎划破纸面。
窗外，开南县的最后一盏路灯熄灭了，而属于程志远的新生活，才刚刚亮起灯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