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小院比程志远记忆中更加破败。
土坯围墙多了几道裂缝,用木棍勉强支撑着;院门歪斜,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三间瓦房屋顶长着杂草,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
"志远回来了!"
程母从厨房冲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程志远搂住母亲瘦削的肩膀,心中一痛。
西年不见,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手上的老茧更厚了,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油烟味混合着土腥气。
堂屋里,程母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一碗炖鸡、一盘炒鸡蛋、一碟咸菜和几个白面馒头。
这在平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饭菜,此刻却无人动筷。
"志远啊,是爹对不住你。"
到了家,程老汉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把程志远吓了一跳,"胡大山那个王八蛋骗了我!"
其实,这样的事情,昨晚上他就想做了,可一晚上愣是憋着没有说出来。
现在,他终于张开了口,说在程志远大二那年,村支书胡大山找到程老汉,说自家有个亲戚在教育局工作,能帮程志远毕业后安排个好工作,条件是两家结个干亲。
"当时他说就是走个形式,不影响志远在外面找对象。"
程老汉再一次捶胸顿足,"我想着能给儿子多个门路,就...就在他准备的文书上按了手印,还收了他两千块钱'彩礼'..."
程志远瞬间明白了:"文书上写的什么?"
"我...我不认字啊..."程老汉老泪纵横,"胡大山说是认干亲的文书..."
程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都怪我!要不是我去年生病住院,花了一千五...咱家就能把钱退给胡家了...是我耽误了儿子一辈子啊!"她猛地站起来就往墙上撞,程志远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母亲。
"妈!妈!别这样!"程志远紧紧搂住母亲瘦弱的身躯,心如刀绞,"不是您的错!是胡大山那个混蛋骗人!"
程母在儿子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儿啊...你的前程...全毁了...娘对不起你啊..."
安抚好父母,程志远独自走到院子里。
初夏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远处黄河水泛着浑浊的光。
他想起胡玲玲在上海时的嘴脸,想起那份莫须有的"婚约",想起被取消的留校资格...
一股怒火从心底窜上来,烧得他浑身发抖。
第二天一早,程志远就带着钱去了胡家。
胡家的二层小楼在村里鹤立鸡群,贴着白瓷砖,铁门锃亮。
院墙上"勤劳致富"西个红漆大字在阳光下刺眼得很。
"谁啊?"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程志远。"他沉声答道。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胡大山叼着烟站在门内,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青年。
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肚子挺得老高,脸上的横肉随着咀嚼的动作一颤一颤。
"哟,大学生回来了?"胡大山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打量程志远,"怎么,想通了?"
程志远强压怒火:"胡支书,我今天来是退亲的。这是两千五百块钱,连本带利还给您家。从今往后,我们两家再无瓜葛。"
胡大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一把打掉程志远手中的钱,钞票散落一地:"小兔崽子,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呢?说退就退?"
"爸!"胡玲玲从屋里冲出来,穿着一条崭新的红裙子,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志远哥来了你怎么不叫我?"
程志远冷眼看着这对父女:"胡玲玲,在上海我己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婚约,那都是你爸骗我父母签的。"
"放你娘的屁!"
胡大山突然暴喝一声,唾沫星子喷了程志远一脸,"白纸黑字写着,全村人都知道!你爹按的手印,你娘做的见证,现在想赖账?"
胡玲玲拽着程志远的袖子哭起来:"志远哥,我是真心喜欢你啊...从高中就..."
程志远甩开她的手,弯腰去捡散落的钞票:"钱我放在这儿。你们要是再纠缠,我就去县里告你们包办婚姻、干涉婚姻自由!"
"告我?"
胡大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转头对两个青年说,"听听,大学生要告我!"他突然变脸,一脚踩在程志远捡钱的手上,"小杂种,在老子地盘上撒野?"
钻心的疼痛让程志远闷哼一声,但他咬着牙没叫出声。
胡大山碾了几下才松开脚,程志远的手背上己经是一片青紫。
"滚回去告诉你爹,"胡大山俯下身,烟臭味喷在程志远脸上,"这亲事我说了算!要么乖乖娶我闺女,要么...哼,你那个派遣证还在市教育局压着呢,别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就牛逼的不行,信不信我让你去最偏远的河沟沟里教书,一辈子出不来?"
程志远站起身,首视胡大山的眼睛:"胡支书,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也听说了你的关系,不过,我警告你一句,你表弟刘长河要是敢公报私仇,我就连他一起告!华东师范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我看哪个领导敢明目张胆打击报复!"
"好!好!有志气!"
胡大山鼓掌大笑,突然一巴掌扇在程志远脸上,"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程志远眼前一黑,嘴角渗出血丝。
胡玲玲惊叫一声想上前,被胡大山一把推开。
"给我打!"胡大山一挥手,"打到他服为止!"
两个青年扑上来,拳头雨点般落在程志远身上。
他护住头脸蜷缩在地上,咬牙承受着剧痛。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但没人敢上前阻拦。
"住手!"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程老汉跌跌撞撞地冲进人群,"别打我儿子!要打打我!"
胡大山示意手下停手,冷笑道:"老程头,你儿子出息了啊,敢跟我叫板?"
程老汉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胡支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爸!起来!"程志远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扶父亲,却被胡大山一脚踹倒。
"志远啊..."程老汉老泪纵横,"认命吧...咱斗不过他啊..."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程志远心如刀绞。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疼痛站起来:"胡支书,今天这事没完。我这就去县里,不,去省里!我要让全省都知道,开南县程家村有个村支书无法无天,强抢民男!"
"你吓唬谁呢?"胡大山嗤笑一声,但眼神有些闪烁。
程志远抹了把嘴角的血,从包里掏出毕业证和派遣证:"看看这是什么?华东师范大学优秀毕业生!教育厅盖的章!你以为你表弟一个小科长能一手遮天?我这就去郑州,找省报记者,找省教育厅领导!大不了鱼死网破!"
围观的村民开始窃窃私语。
胡大山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大学生如此硬气。
不得不说,他也有些吃不准......
"你...你敢!"胡大山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你看我敢不敢!"程志远搀起父亲,转身就走,"爸,咱们回家收拾行李,今晚就去郑州!"
走出十几步,胡大山突然喊道:"等等!"
程志远头也不回:"还有什么事?"
胡大山快步追上来,压低声音:"程志远,咱们有话好说...何必闹到省里..."
"哦?"程志远冷笑,"胡支书现在知道有话好说了?"
胡大山脸色铁青,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钱...钱拿来,亲事...作罢。"
程志远弯腰捡起散落的钞票,拍在胡大山手里:"数清楚了,两千五,一分不少。"他提高声音,让所有村民都听见,"订干亲的文书拿来,撕掉...从今往后,我程志远与胡家再无瓜葛!谁要是再散布谣言,别怪我不客气!"
胡大山捏着钱的手微微发抖,眼中闪着怨毒的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咬牙认栽。
回到家中,程母看到儿子脸上的伤,又是一阵痛哭。
程老汉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一言不发。
"爸,妈,没事了。"程志远忍着疼痛安慰父母,"亲己经退了,胡家不敢再找麻烦。"
程老汉长叹一声:"儿啊,你太冲动了...胡大山在县里有关系,你的工作..."
"爸,您放心。"程志远握住父亲粗糙的手,"现在是新社会,不是他胡大山一手遮天的时候了。我有学历有能力,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
话虽这么说,但夜深人静时,程志远还是辗转难眠。
身上的伤火辣辣的疼,但更疼的是心。
看着睡梦中仍皱着眉头的父母,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让二老过上好日子。
三天后,程志远告别父母,踏上了去县城报到的路。
程母连夜蒸了一锅馒头让他带上,程老汉则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家里仅有的两百块钱。
"爸,我不能要..."
"拿着!"程老汉硬塞进儿子手里,"城里处处要花钱...别委屈了自己..."
程志远攥着还带着父亲体温的钱,喉头发紧。
他跪下来给父母磕了个头,转身大步离去,不敢回头,怕看见母亲流泪的样子。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正在闲聊。
看到程志远过来,他们立刻噤声,投来复杂的目光。
"志远啊,"王老六忍不住开口,"听胡大山说你被分到河湾乡了?那可是咱县最偏最穷的地方..."
程志远脚步一顿。
河湾乡?
果然,胡大山的报复来得真快。
但他只是笑了笑:"谢谢六叔告诉我。偏点好,清净。"
走出村口,程志远最后望了一眼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
低矮的土房,蜿蜒的土路,远处浑浊的黄河水...这一切曾经让他拼命想逃离,如今却莫名生出一丝眷恋。
"总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回来。"
他在心中默念,然后转身,大步走向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