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湾乡的清晨来得格外早。
天还没亮透,窗外就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夹杂着远处黄河低沉的呜咽。
程志远从硬板床上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酸痛。
他摸出枕边的手表——才五点半。
"小程,醒了吗?"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隔壁办公室的老李。
程志远披上衣服开门。
老李端着个搪瓷缸子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说:"咱们教育组这儿没食堂,你刚来,去集市上也不方便,还得花钱...我煮了点粥,一起吃点?"
老李是乡教育组的老办事员,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皱纹纵横如黄土高原的沟壑。
昨晚就是他帮着程志远收拾出这间小屋。
"太麻烦您了。"
程志远连忙接过搪瓷缸,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玉米面粥,飘着几片野菜叶。
"客气啥!"老李摆摆手,"咱泥湾乡穷是穷,但从不亏待读书人。走,带你去认认路。"
两人沿着泥泞的土路往乡中心走。
朝阳刚刚爬过黄河大堤,给这个破败的乡镇镀上一层金边。
路边的土坯房低矮潮湿,不少屋顶上还压着防风的石块。
几个光屁股小孩在路边的水坑里嬉戏,看到生人立刻躲到树后,只露出好奇的眼睛。
"那是乡政府,"老李指着前方一栋二层小楼,"旁边是供销社,再过去是卫生院。咱们教育组和中心校在最西头。"
经过供销社时,老李又买了两个杂面馒头,硬塞给程志远一个:"吃吧,中午饭还早着呢。"
馒头应该是昨晚上剩下的,又干又硬,嚼在嘴里满是麸皮,但程志远还是小口小口吃得认真。
他知道,在这地方,粮食来得不容易。
"李叔,咱们乡有多少学校?"程志远边走边问。
"中心校一个,村小七个,都在滩区里。"
老李叹了口气,"最远的马家洼小学,离这儿二十多里,要蹚两道河汊子才能到。去年发大水,教室冲垮了,现在孩子们在村委会上课。"
程志远心头一紧。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漏雨的教室里读书的情景,冬天手脚生满冻疮,墨水都能结冰。
教育组办公室里,孙组长正在和几个老师说话。
看到程志远进来,他脸色一沉:"程志远,你的分配定了。明天去马家洼小学报到,新学期开学后教三年级。"
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几个老师交换着眼色——马家洼是泥湾乡最偏远的教学点,连本地老师都不愿去。
"孙组长,"老李忍不住开口,"小程刚来,是不是先在中心校熟悉熟悉..."
"你懂什么!"孙组长一拍桌子,"这是局里的安排!名校毕业生就应该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
程志远握紧了拳头。
他清楚这是刘长河的"特殊关照",但看着孙组长那张油腻腻的胖脸,他突然笑了:"谢谢孙组长栽培。我正想去最艰苦的基层看看。"
孙组长显然没料到这个回应,一时语塞。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悄悄对程志远竖了竖大拇指。
接下来的半天,程志远跟着老李整理全乡教师档案。
通过档案,他了解到泥湾乡教育现状比想象的更糟——全乡适龄儿童入学率不足70%,教师平均年龄49岁,最年轻的也35岁了。
校舍危房率高达80%,去年因洪水停课累计三个月...
"小程啊,别太往心里去。"
老李递过一杯浓茶,"马家洼虽然偏,但村民实在。村支书是个退伍兵,最敬重读书人。"
程志远道了谢,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改变这种局面。
他想起包里还有几本教育学的专业书籍,或许能派上用场。
中午,程志远被老李拉到乡政府食堂蹭饭。
食堂是间低矮的平房,里面摆着几张掉漆的方桌。
排队打饭时,前面两个乡干部正在闲聊。
"听说了吗?县里下周要开扶贫工作会,马书记的发言稿被他连毙了三稿,正发火呢!"
"活该!政府办那几个笔杆子就会抄文件,哪知道咱泥湾的实际情况..."
程志远心头一动。
作为华师大学生会宣传部长,他写过无数发言稿和报告。
这或许是个机会?
"李叔,"他小声问老李,"他们说的马书记是..."
"马德民书记,咱乡一把手。"老李压低声音,"当过兵,雷厉风行,最讨厌假大空的官样文章。"
下午回到教育组,程志远主动请缨整理全乡教育统计数据。
孙组长乐得清闲,甩给他一摞发黄的报表就溜出去喝酒了。
程志远一头扎进数据海洋,连晚饭都忘了吃。
通过对比分析,他发现泥湾乡的教育困境不仅仅是缺钱的问题——课程设置脱离实际,教学方法陈旧,家长教育意识淡薄...
这些都是可以改进的。
晚上九点多,程志远揉着酸胀的眼睛走出办公室。
上街走了一圈,他特意留意了一下,乡政府大院还亮着几盏灯,其中一个窗口人影晃动,隐约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重写!再写这种官样文章,全都给我下村蹲点去!"一个洪亮的声音吼道。
程志远站在树下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走向那扇亮灯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