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的晨光里，法租界的梧桐道上落满昨夜鞭炮的碎红。谢昀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碾过一地残红。
穿灰布长衫的车夫们见状纷纷拉着黄包车避让到路边，有几个还好奇地打量着这辆罕见的进口轿车。
郑府门前，那对威风的石狮子披着崭新的红绸，在冬日阳光下格外喜庆。
门房远远望见熟悉的轿车驶来，忙不迭小跑着迎上前，眼角堆起的褶子里都盛着笑意："少帅、小姐！老爷夫人一早就吩咐厨房备好了您最爱吃的桂花糕。"
郑婉清搭着谢昀的手下车，鞋子刚踏在青石板上，就惊起几片红纸屑。
她望着门前那对熟悉的石狮子，心头蓦地一暖。有段时间不曾归家了，此刻连檐下那盏褪了色的旧灯笼都显得亲切。
"上回听说父亲犯头疾了，近来可好些了？" 她轻声询问门房，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关切。
"好多了！" 门房笑着引路，边走边说，“有大少爷在，还请小姐放心。”
花厅里，郑绍祺正靠在太师椅上读报。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报纸起身，藏青杭绸长衫的下摆纹丝不动："少帅军务繁忙，难为你还记挂着我们老两口。"
"父亲。"郑婉清刚要行礼，就被叶秋澜一把搂进怀里。叶秋澜今天特意梳了时兴的圆髻，发间的点翠扁方随着动作轻颤："可算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完，眼圈就先红了，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女儿的发梢。
"我说什么来着？"郑裕恒从西厢房转出来，白西裤配驼毛马甲的打扮格外洋气，"少帅定会陪妹妹回门。"他笑着拍了拍谢昀的肩，两人之间的熟稔显而易见。
郑绍祺看着谢昀，突然正色道："我听裕恒说了，他们兄妹在南郊多亏少帅照应。"说着严厉地扫了眼儿女。
那目光让郑婉清心虚地低下了头，一旁的郑裕恒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窗外。
谢昀上前半步，语气诚恳："若非兄长带着医疗队日夜不休，南郊的伤亡至少要翻一番。"他目光坦然与岳父对视，身姿挺拔如松。
"他俩啊......"郑绍祺长叹一声，摇头道："一个两个地往疫区跑，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叶秋澜适时递上一盏参茶，温声打着圆场："老爷，大过年的，孩子们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她朝女儿使了个眼色，郑婉清会意，立即接过茶盏亲自奉到父亲面前。
郑裕恒也凑过来给谢昀斟茶："少帅尝尝这个，武夷山新到的正山小种，我特意留着等你们回来喝。"茶汤橙红透亮，在茶盏中漾开一圈圈金边。
谢昀双手接过，先轻嗅茶香，而后浅尝一口，赞道："松烟香醇厚，桂圆汤明显，果然是上好的金骏眉。"
他抬眼看向郑裕恒，两人相视一笑，先前那点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二姨太摇着檀香木折扇从屏风后转出，绛紫色旗袍上的金线牡丹晃得人眼花："哎哟，咱们家凤凰回巢了！"
不等主母发话，她便自顾自地在郑绍祺下首坐了，扇面半掩着涂得艳红的唇对郑父道："老爷，我寻思着这大过年的，咱们郑宅也该热闹热闹。"扇坠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她说话轻轻晃动，"不如过两日办个新春茶会，把天津卫有头有脸的都请来，您看如何？"
郑绍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端起茶盏淡淡道："这事儿，你跟夫人商量便是。"
二姨太立即转向叶秋澜，扇面"啪"地一合："姐姐您觉得呢？我连茶点单子都拟好了，就等着您点头呢。"
叶秋澜慢条斯理地抚平膝上旗袍的褶皱，温声道："办茶会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抬眼看了看丈夫神色，话锋一转："只是如今这局势，请哪些人还需仔细斟酌。"
"姐姐多虑了。"二姨太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往前倾了倾，"我听说李家的千金李诗瑶，不但模样出挑，还在燕京大学念过书。"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正在与谢昀说话的郑绍祺，"她父亲在天津港做海关的..."
一旁的三姨太听闻也起了心思，她笑着说道：“姐姐的主意倒是不错。我也为清怡物色了几个不错的人选。咱们清怡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该找个好归宿了。”
郑母无奈地轻叹一声，妥协道："既然两位妹妹都有心，那就初六办个茶会吧。"她转向女儿女婿时眼神柔和了下来："只是少帅军务繁忙，不必勉强。"
二姨太却己经笑着对谢昀道，眼中闪着精明的光："少帅定要赏光，到时候李小姐来了，还指望您帮着引荐呢。"
她这话说得露骨，连正在吃蜜饯的郑婉清都停下了动作，手中的银叉悬在半空。
谢昀面上不显，只淡淡道："若得空，自当陪同婉清回来。"
窗外忽然传来小丫鬟们压抑的嬉笑声，原是几个小丫头在廊下偷看少帅，被发现后慌忙躲闪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
三姨太见状，故意扬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要说般配，还得是我们婉清和少帅这样的才叫天作之合。"
她笑着对郑婉清说道，眼中带着讨好：“婉清，你如今嫁入少帅府，可得多帮衬帮衬清怡。”
郑婉清垂眸抿了口茶，瓷杯在她纤细的手指间转动，她温婉地笑道：“三姨娘放心，清怡是我妹妹，我自然会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谢昀垂眸扫了眼怀表，指尖轻叩上表盖，与郑婉清目光相接的刹那，二人己会意起身。
"岳父岳母，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谢昀恭敬地拱手说道。
叶秋澜连忙吩咐丫鬟："快去把给少帅和小姐准备的年礼装上车。"随后，又转过身来为女儿拢紧斗篷："这雪天路滑，让司机开慢些。"
郑父负手立在青石台阶上，身后厅堂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少帅公务在身，我们就不多留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改日得空，常回来坐坐。"
郑婉清盈盈一拜："父亲安心，元宵那日女儿定早早回来陪您赏灯。"
语毕，她自然地挽上谢昀屈起的手臂，回眸浅笑道："天寒地冻的，您二老就别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