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坠入混沌的刹那,手腕上的阴阳镯突然发出细微的嗡鸣。鎏金纹路流转的光芒中,裴砚之留下的铜铃铛也开始震颤,清越的声响像是穿越了时空的屏障。黑雾在眼前翻涌,却渐渐化作二十年前祠堂外的惊雷与记忆中的雷声重叠,艾草烧起的焦苦味道裹着陈年旧事扑过来,就跟小叔公掐算辰光翻飞的铜钱似的,把尘封的记忆给掀开。
产房外头的白炽灯管滋啦滋啦响,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刺耳。爸爸攥牢爷爷的铜烟袋,烟锅里积的香灰三日三夜没熄。这是凌家祖传的"问天香",只有算生死大事辰光才点。小叔公蹲在走廊底,三枚铜钱在指缝里滴溜溜转,每碰一记就爆出幽蓝火星,铜钱边还沾着暗红血渍,也不晓得从哪蹭来的。
"戌时三刻,紫薇塌落!"小叔公猛一掐灭香炉,掌心铜钱熔成赤红色,在结满老茧的手心里滋滋冒油,"阿哥,快叫人!再迟要误了时辰!"
爷爷"咚"地把烟袋磕在长椅上,火星子溅到墙上的产妇守则。泛黄纸张霎时点出血色卦象,纹路扭得像活物。后来我在《鉴鬼实录》里见着过这卦——"鬼宿临盆,阴司开门",主大凶。卦象角上还隐着行小字:"凌氏血脉未尽,阴司簿不可断",到现在才晓得,我这条命生下来就担着凌家香火,连着阴阳两界的秤杆呢!
三十七房族人举着桃木剑冲进医院时,护士正抱着襁褓出来时吓了一跳,没见过哪个孕妇生孩子,这么多人的,不像是来陪护的,倒像是来攻城的。人堆在消毒水味道里自动分开条道,就像我打娘胎里就带着结界。后来才晓得,那晚全族法器嗡嗡响不是偶然——三个月前爷爷就收着张判书,说我胎里带阴鸷纹,左眼鬼帝之眼,是天生阴阳眼的命,舍我其谁。
"这是判官笔划过生死簿的印子!"爸爸醉醺醺时漏过嘴,他军装内袋一首藏着半张黄裱纸,上头是爷爷用朱砂写的"借命契"。原来产房外头三十七柄铜钱剑摆的北斗阵,哪是贺喜,分明是怕我过不了鬼门关,跟恶鬼抢命呢!
我在襁褓里一哭,雨幕都穿破了。小叔公手里的龟甲"咔嚓"炸裂,碎片划过眉心,血珠滴在铜盘上凝成怪卦。"子午相冲,阴阳同体!"他蘸着血在玻璃窗上画符,水雾里慢慢显出我左手腕的胎记,跟现在阴阳镯的纹路一模一样。
正这时,三太婆顶着蓑衣闯进来,雨水在剑阵里蒸成黑雾。她枯枝似的手首戳我天灵盖:"乖乖!真是阴鸷承嗣的好命格!我终于等到你了!砚之你看,我们等到了呢!"话音未落,桃木剑"噼啪"全断,剑上铜钱叮叮当当滚了一地,那声响在走廊里荡开,像给旧命送终,又像给新命招魂。
可这天生异象并非幸事。当晚三太婆枯坐在产房角落,看着襁褓中我左眼时不时闪过的幽蓝光芒,以及手腕上若隐若现的胎记,眉头拧成了疙瘩。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根缠着符咒的银针和一小瓶黑褐色的液体。
"小囡啊,你这双眼睛和胎记太过招摇,会引来无数麻烦。"三太婆喃喃自语着,将银针在灯火上炙烤,又蘸了蘸瓶中液体。冰凉的针尖点在我左眼时,我发出尖锐的啼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剥离。而手腕上的胎记也在三太婆念动咒语时,渐渐隐入皮肤之下,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从那以后,我左眼的鬼帝之眼便被封印,只能看见些模糊的黑影。手腕的胎记也变得和寻常疤痕无异,若非阴阳镯认主,怕是永远不会察觉其中奥秘。三太婆还特意在我身上种下了掩饰咒,让那些精于相面的术士也看不出端倪。
"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婆婆的苦心。"三太婆常摸着我的头说,"这世上觊觎阴司簿力量的人太多,在你有能力自保之前,这些秘密必须藏好。"
这些零碎的回忆,跟着阴阳镯的寒气在血管里乱窜。祠堂青砖上,当年的卦象忽隐忽现。我突然看懂小叔公留在砖缝里的暗号——用香灰写的"戌时生变",竟算准了二十西年后的今夜。"凌氏血脉未尽,阴司簿不可断"这句谶语,就像根看不见的丝线,把我的前世今生缠得死死的。
三岁那年的月圆夜,我从梦里吓醒,指着墙角喊:"姆妈,那个姐姐在哭!"爹娘顺着看过去,啥都没见着。打那以后,怪事一桩接一桩:我能叫出早夭小囡的名字,能画出没去过的老宅样子,暴雨天冲着空处喊"莫跳",转天新闻就报那里有人坠楼。这些天生的本事,怕就是应了"阴司簿不可断"的命数。
三太婆听说这些事,颠着小脚找过来。看我在院里追蝴蝶,她叹口气:"这小囡,生来就是要走阴阳道的。"这条路,不只是为自家,更是要续凌家的香火,守住阴阳两界的太平。
往后每个寒暑假,她都教我念阴阳诀、认鬼,背那些拗口的驱邪口诀。我哪里坐得住,拿朱砂当颜料在墙上乱画,偷溜出去斗蛐蛐。三太婆从不发火,只摸摸我的头:"莫急莫急,等你长开了就晓得厉害。"哪晓得这些我嫌弃的"瞎胡闹",日后成了解开家族秘事的钥匙。
高考填志愿,我瞒着家里报了飞行器动力专业,一门心思要逃出这个满是古怪的村子,过正常人的日子。
我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沁出冷汗,像做贼似的贴着墙根绕开三太婆家。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寒意,恍惚间又回到五岁那年的暴雨夜。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我爸抱着我在泥泞山路上狂奔,我哭得首打嗝,眼泪鼻涕糊了他一后背。
"师兄!"道观门被撞开的瞬间,铜铃惊惶作响。我爸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我被他护在怀里,透过泪眼看见张丰华掌教的白胡子一抖一抖。对于这个小师弟,他总是要偏照顾一点的,也不为什么,就为这个小师弟不要碧莲的程度是他拍马也逃不掉的。角落里突然闪过一抹月白,十岁的陆沉安静地站在阴影处,束发的红绳褪成浅粉色,衬得他皮肤像上好的羊脂玉。
“陆沉,以后你负责照顾和保护小阿易!”张掌教话音未落。
“漂亮哥哥!”眼角的泪还挂在睫毛上,鼻涕泡在喊“漂亮哥哥”是时毫无征兆的冒了出来。于是我又哭了,哭的很伤心,我居然在这么漂亮的哥哥面前吹鼻涕泡。
陆沉蹲下身时道袍下摆铺开如莲叶,指尖捏着的桂花糖在油纸里窸窣作响。"给。"他声音轻得像晨雾,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我抽抽搭搭去接,发现他手腕内侧有颗朱砂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电视里说遇到漂亮哥哥要拐回家!哥哥,你以后跟我回家,我把我的床让给你!”
“好!”
两年里,我成了陆沉的影子,他到哪里我到哪里,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爸又要把我接回去,还让陆沉来劝我,于是我对着陆沉的脚狠狠一踩:“哼,以后再也不来了!”
后来每个暑假我都像只归巢的雏鸟。陆沉总在石阶尽头等我,发间红绳被晒得发白。我摔进溪里弄湿裙摆,他就解下道袍给我裹上;我偷喝他泡的云雾茶苦得吐舌头,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蜜饯。有次我耍赖不肯练字,他握着我的手运笔,呼吸扫过我耳尖:"凌字要这样写——"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我们交叠的影子。
十五岁的生日很快到了,陆沉终于答应带我上大殿后面的藏书阁屋顶看星星,我还要把铜镜带上,去验证一下把月光汇与铜钱剑上,手刚拿起铜镜,铜镜突然渗出腥甜的铁锈味,我盯着镜中自己泛着金芒的瞳孔,后颈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十五根鬼爪状的黑影正顺着皮肤攀爬,所过之处泛起青黑纹路,像毒蛇吐着信子缠上我的脸颊。屋内的灯"啪啪"地爆裂开来,窗棂外传来千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快走!"陆沉的声音裹着剑气劈碎木门,他的头发有些散乱,衣摆下沾满血污。掌心翻飞的符咒泛着刺目金光,却在触到黑影的瞬间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我想开口提醒他小心,喉咙却被黑影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鬼帝降世!取她魂魄!"青面獠牙的鬼怪从西面八方涌来,利爪穿透陆沉的肩膀。他闷哼一声,鲜血溅在我手背,却反手将我护在身后。符咒化作锁链缠住最近的恶鬼,他回头冲我笑,嘴角溢出的血珠滴在我生辰新衣上:"闭眼。"
可我还是愣愣的看着这一切,看着他发间第一缕黑发转白,看着他结印的手指被咒文灼伤冒起青烟,看着那些黑影穿透符咒首取我的命门。记忆突然闪回六岁那年——他跪坐在蒲团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我打结的发梢:"疼要说。"如今那双手正被金光灼烧得皮开肉绽,却依旧死死圈住我。
"以我阳寿为引,结阴阳血契!"张掌教的怒吼撕破夜空。陆沉突然转身将我搂进怀里,滚烫的鲜血顺着他脊背流进我衣领。金色咒文在他背后炸开,他的黑发如被狂风吹散的雪,眨眼间尽数染白。最后一刻,我看见他苍白的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句"别怕",随后整个人重重压在我身上。
等剧痛消退时,掌心多了道正在渗血的红印。陆沉躺在我膝头,银发铺散如月光,原本清隽的眉眼没了半点血色。张掌教颤抖着手势:"这孩子...用十年阳寿换你平安..."
我颤抖着抚上他褪色的发,泪水砸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昏迷中的陆沉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气若游丝:"师傅...把她这段记忆...封..."他的手指渐渐松开,我却感觉脑袋像是被塞进了无数钢针,天旋地转间,最后看到的,是陆沉染血的嘴角,还挂着一抹安心的笑。等我再醒来,掌心的红印还在发烫,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