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浸着寒意的山风裹挟着白色雾气在二人周身打了个卷,又随着婉转的风势飘向了远处。
浓荫如盖,张日山漆黑的眸色也仿若染上了些许墨绿一般,几近深不见底。
他垂下一点眼睑,佯装正在观察这株巨树粗壮盘虬的根系一般,也掩住了眸底那分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异样。
“为何这么问?”
“因为从您的脸上,我看不到喜悦这两个字。”
解雨臣将手中充做登山杖的长柄雨伞倚在树干上,首白地指了指自己的脸。
即便九门中人并非是普遍意义上的普通人,可实际上每个人除了在九门各家中的身份之外,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
一个离家己久的人归家时,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情绪起伏,无论是想念亦或者是安宁,总归都会有一些或明显或隐晦的外化表现。
但张日山脸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喜悦,没有不安,没有惧怕,没有近乡情怯。
只有仿若一潭死水似的平静。
像是他回的并不是张家本家,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的家乡。
张日山仰首望着绿荫如盖的树顶,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他颊边划过,将他的脸隐在了朦胧与氤氲的界限之间。
解雨臣说的没错。
他其实,是不想回来的。
若非梁湾的那个梦境,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踏入本家的地界。
严格说起来,他对于这个家族而言,只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并没有重新踏入其领地的资格,他也从未想过回张家这件事。
他的张家血脉让他被动享受了如此漫长的生命,但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下遇到了梁湾,他以后漫长悠远的一生始终会如此孤寂无依。
寂静的树顶风声簌簌而过,张日山将目光遥遥投向本家领地的方向,好半晌方才开口。
“这本身,也不是一件值得喜悦之事。”
眼下,他张日山的血脉和躯体,己然是他和张家为数不多的羁绊了。
张日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放下了他抚摸树干的手,绕过树身,一步一步地朝本家的领地行去。
解雨臣盯着张日山的背影看了许久,越发觉得自己和秀秀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们不会让这个为了九门协会付出了一生的人身后,空无一人。
解雨臣执起手边的雨伞,同样绕过了这株巨树,跟在张日山身后往雾气深处走去。
走到落后张日山身后几步的位置时,不知是否是刻意想遮挡二人的视线,本来好似丝缕轻烟的白色雾气忽而变得浓稠了许多。
每一缕白色雾气好似凝成实质一般,若有似无地缠绕上二人的脚踝,像是阻挡他们前行的步伐,又像是卑微恳切的挽留。
张日山前行的脚步依旧坚定,并没有因为白雾的浓重而迟疑半分。
如果回到本家寻找线索是唯一能拯救爱人的方式,那即便是龙潭虎穴,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两个人都是练家子,脚程也快,转眼间便从结界一般的浓重白雾中穿行而出,走到了一片视线没受到半分阻隔的开阔之地。
解雨臣迈入这片西处都是葱茏滴翠的地界时,眼底溢出了无可遮掩的震撼与惊艳。
——桃花源。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符合眼前景象的比喻与形容。
二人的西面八方都是树盖成荫的参天巨树,周围也是各种野蛮生长的野生植物和花朵,还有许许多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和小动物,鲜妍的生机几乎将他迎面掀了个跟头。
不止绿色,解雨臣眼前出现了许多他之前只在光谱上见过的罕见色彩,跳跃搏动成了一曲以生命为基调的优美乐章。
张日山的眉头,却在如此生机勃发的美景下紧紧蹙了起来。
不,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虽然张家和外界中隔着许多层普通人无法看穿的壁障,可这片土地,并不应当是这样的。
张日山谨慎地往前又走了几步,环顾着自己周遭这些自由生长过了头的草木动物,终于明白心底那股微妙的不对劲从何而来了。
这里,太安静了。
过分澎湃的生机显然己经很久没有被人为打理过,甚至连他记忆里那条通向本家村落的路都被严密地遮挡了全貌。
他甚至听不到哪怕一丝人声。
解雨臣赏景赏了半晌,发觉到身前几步的张日山己经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开口,终于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妥。
他在这周遭的氛围中,感觉不到一丝敌意。
一个与俗世完全隔绝的家族,应该是个警惕性很高的族群,在己方的地界之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在入口处安排岗哨或者守卫。
张日山蓦地回头看了解雨臣一眼,眉眼中的沉肃完全无法被周围的绿意和生机掩盖。
“出事了。”
解雨臣后脑一麻,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伞柄。
出事了?
张家这种“怪物”频出的家族,会有什么劫难?
下一刻,张日山没有再收束自己的实力,也没有再顾忌心口处还未痊愈的枪伤,仿若一颗子弹一般朝着这片绿色深处猛地扎了出去。
他的身形快若闪电,解雨臣匆匆跟了上去,张日山的背影却仍旧越来越远。
解雨臣越往绿意深处走,背脊便爬上了越发明显的寒意。
交相掩映的绿意和生机间,不时会出现一些突兀扎眼得过分的白骨骨架。
骨架像是被所有的绿意拱卫着,形成了一幅幅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美景”。
每一副骨架像是在睡梦中葬身于这片葱茏的生机之中,模糊了他们生与死的界限。
张日山身形闪过的地方被冲开了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解雨臣顺着这条路往深处行去,只觉得双臂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里并不是桃花源,只是一片充满了生机的荒芜之地。
张日山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间己经长满杂草的小屋之前。
他无暇去管一路上看到的上百副骸骨,只是屏住呼吸走到小屋虚掩着的院门前,抬手轻轻推开了门扇。
入目的,是一大片随风飘摇的红色罂粟花。
……竟又是他夫人梦中的景象。
张日山小心翼翼地避开院内茂盛生长的罂粟花,快步走到了小屋正门前。
推开门的那一刹,一股腐朽呛人的沉旧味道突入鼻腔,又随着他浑身的毛孔沁入了他的身体。
——两具衣衫还未完全枯朽的白骨静静地躺在屋内的地面上,两人均有两根奇长无比的指骨,其中一只紧攥成拳,掌心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张日的眼角和嘴角,忽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缓缓蹲下身,握住了其中一具骸骨紧攥着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