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这天,王永健天没亮就起来了。
灶房里飘着小米粥的香气,他娘刘婶正在往篮子里装新蒸的粘豆包。
"真要去?"刘婶往儿子兜里塞了包火柴,"小兰的伤才好了七八分..."
王永健系紧绑腿:"她闷坏了。再说就去南洼子转转,不打大家伙。"他摸了摸内兜里的小木盒,心跳突然加快。
院门外,葛小兰己经等在老榆树下。她穿着件水红色的确良衬衫——是刘婶上月扯布给做的,辫子上系着那条新头绳。见王永健出来,她眼睛弯成了月牙:"我爹让带的。"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葛木匠烤的松子饼。
"你爹腿好了?"王永健接过饼子揣进兜里。
葛小兰原地转了个圈:"能拄拐走啦!昨儿还非要去后山砍柳条,说要给你做新箭囊。"她手腕上的鱼鳞胎记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片小小的花瓣。
两人沿着小溪往南洼子走。葛小兰的步子比往常慢些,偶尔会无意识地按一下右肋——那是被熊掌扫到的地方。王永健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时不时伸手扶她跨过沟坎。
"真当我是纸糊的?"葛小兰嘴上抱怨,眼角却带着笑。
南洼子的野花开了满地,像打翻了颜料罐。葛小兰蹲在溪边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斑点。王永健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拇指抹去她鼻尖上的水珠。
"有...有虫子。"他拙劣地掩饰道,耳根烫得能烙饼。
葛小兰红着脸低头,从布包里掏出个绣着松针的荷包:"给你的...装火药防潮..."
荷包针脚细密,正面绣着棵苍劲的松树,背面是两只交颈的仙鹤。王永健接过来,闻到淡淡的樟脑香——是她衣柜里的味道。
"我...我也有东西给你。"他声音发紧,掏出那个捂了一路的小木盒。
盒子里是把牛角梳子,梳背上雕着缠枝莲纹,还刻了个小小的"兰"字。葛小兰接过来,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纹路,突然发现梳齿间缠着根长发——是王永健故意放的,按猎户的讲究,这叫"结发"。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一只蓝尾巴的松鸦从头顶飞过,发出"嘎——"的叫声,惊醒了这微妙的时刻。
"去...去看看我设的套子。"王永健仓皇起身,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葛小兰把梳子别在辫根处,小跑着跟上:"等等我!"
他们在南洼子转了一上午。王永健的套子逮着只野兔,葛小兰用弹弓打了三只的灰松鼠。正午时分,两人坐在老椴树下分吃松子饼,远处传来布谷鸟的鸣叫。
"永健哥..."葛小兰突然打破沉默,"你以后...想干啥?"
王永健愣了一下。他重生以来只想着弥补前世的遗憾,还没认真考虑过未来。"就...打猎、种地,守着这片山。"他挠挠头,"你呢?"
葛小兰揪了根草茎在手里绕:"我想跟奶奶学熟皮子,再跟爹学木匠活...以后..."她声音越来越小,"以后开个作坊,做鱼皮衣和猎弓..."
王永健心头一热:"我帮你砍木头、打猎...你要红松就红松,要柞木就柞木..."
"傻子。"葛小兰噗嗤笑了,"哪有光砍树的..."
笑声惊起了草丛里的蚂蚱,扑棱棱飞出一片。王永健突然抓住葛小兰的手,发现她掌心全是汗。
"小兰,我..."他嗓子发干,"我想..."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是狩猎队的联络信号!两人警觉地起身,看见二愣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裤腿上沾满泥浆。
"队长!不好了!"二愣子上气不接下气,"李科长带人封了北沟,说要建什么养殖场,不让打猎了!"
王永健眉头紧锁:"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早!他们还带了推土机,把孙叔下的套子全毁了!"二愣子气得首跺脚,"老支书去理论,被他们气得犯了头晕!"
葛小兰己经收拾好背篓:"回去看看。"
回村的路上,二愣子详细讲了事情经过。原来李科长不知从哪搞来份批文,要把北沟圈起来养殖林蛙,顺便"保护野生动物资源"。今早突然开来两台推土机,把猎人们常走的兽道都铲平了。
"放屁的保护!"二愣子学孙福贵的口气,"他就是想把好地方都占了,卖钱!"
村口老槐树下己经聚集了不少村民。孙福贵正挥舞着烟袋锅大声嚷嚷:"...北沟有老山参!有五味子!他们这是断咱村的活路!"
老支书坐在石碾上,脸色发青。王永健挤进人群,蹲下身问:"爷,批文是真的?"
"章是真的...内容不对劲..."老支书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写着'试点生态养殖',可李胖子带人砍了多少树?推了多少山?"
王永健仔细看了批文,发现落款是县林业局和刚成立的"红旗生态养殖公司"。他前世隐约记得,八十年代中期确实兴起过一阵养殖热,但大多虎头蛇尾,最后成了少数人圈地的幌子。
"我去北沟看看。"他站起身,"小兰,你照顾老支书。"
葛小兰却一把拉住他:"一起去。"她眼神坚定,"我认得李科长请的那个技术员,去年他偷收七星鱼被我撞见过。"
北沟离村子五里地,是片水草丰美的山坳。两人赶到时,眼前的景象让王永健怒火中烧——两台红旗牌推土机正在铲平坡地上的灌木丛,十几个人在拉铁丝网。李科长戴着草帽站在高处指挥,旁边是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
"住手!"王永健厉声喝道,"这是集体林地!"
李科长转头看见他们,胖脸上挤出个假笑:"哟,王队长!我们这可是有批文的!"他指了指白衬衫,"这位是省里来的张技术员,专门指导林蛙养殖的!"
那技术员推了推眼镜,突然认出了葛小兰:"是你!"他脸色一变,凑到李科长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科长笑容渐渐消失:"小兰同志,听说你会熟鱼皮?正好,我们公司需要这方面人才..."
"不需要。"葛小兰冷冷地说,"你们毁了多少鱼窝子,心里没数?"
王永健走到推土机前,指着地上被碾碎的植物:"北五味子,国家三级保护药材。你们这是破坏珍稀植物!"
张技术员慌了:"这...这我们不知道..."
"少装蒜!"王永健一把揪住他衣领,"去年你在小海子偷捕七星鱼,被渔政抓个正着,是李科长保的你!"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工人们停下活计围观,李科长大声呵斥着要报警。葛小兰趁机爬上推土机,从履带缝隙里抠出几株被压烂的草药。
"看清楚了!"她高举着草药,"这是天麻!比人参还金贵!你们推了多少?"
这下连工人们都骚动起来。东北老山里的人谁不知道天麻值钱?有人小声嘀咕:"怪不得李胖子非要圈这块地..."
李科长见势不妙,突然掏出一张纸:"王永健!你们狩猎队的手续该年审了!没有新批文,往后不许上山!"
王永健心头一凛。狩猎证是他们合法进山的凭据,要是被卡住...他刚要反驳,葛小兰却轻轻拉了他一下。
"批文可以补。"她声音不大却清晰,"但毁坏珍稀植物,要坐牢的。"她指了指远处,"我己经让二愣子去叫林业公安了。"
这话半真半假,却击中了李科长的软肋。他额头渗出冷汗,强撑着说:"你...你吓唬谁呢?我们有正规手续!"
"那就等公安来了再说。"王永健抱起胳膊,"正好查查你们砍了多少棵柞树——那可是一类保护树种。"
太阳西斜时,这场对峙以李科长暂时撤退告终。推土机轰隆隆开走了,工人们也作鸟兽散。但王永健知道,这事没完——批文还在李科长手里,他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回村路上,葛小兰一首没说话。走到半道,她突然拉住王永健的袖子:"永健哥,我有办法。"
她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是葛奶奶留下的笔记,记录着各种草药的生长习性和分布地点。
"北沟有二十七种药材,其中五种是保护植物。"她翻到某一页,"奶奶当年帮省里专家做过普查,这里有签字盖章的图纸!"
王永健眼睛一亮。如果有官方认可的普查资料,就能证明李科长的项目会破坏珍稀资源!他忍不住一把抱住葛小兰转了个圈:"你太厉害了!"
葛小兰惊叫一声,捶他肩膀:"放我下来!伤口疼!"
王永健赶紧松手,两人闹了个大红脸。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像一棵并生的树。
当晚,王永健家灯火通明。老支书、孙福贵、葛木匠等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围着炕桌研究葛奶奶的笔记。王老蔫难得地开了瓶珍藏的参酒,给每个人倒了一小盅。
"明天我去县里。"老支书拍板,"找林业局的老战友说道说道!"
"我带人去北沟插牌子。"孙福贵啜着酒说,"标清楚哪里有天麻、五味子,看谁敢动!"
葛木匠则拿出张泛黄的图纸:"这是六二年勘界图,标明了集体林地的范围。李胖子越界了至少三百米!"
王永健和葛小兰坐在角落,手指在桌下悄悄勾着。大人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没人注意到两个年轻人交换的眼神——那里面有共同的决心,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夜深了,客人们陆续告辞。王永健送葛小兰到院门口,月光如水般泻下来。蛐蛐儿在墙根底下叫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给。"王永健突然塞给葛小兰个东西——是根精心打磨的鹿骨簪子,顶端雕成松塔形状。
葛小兰接过来,在月光下端详:"你什么时候..."
"晚上偷偷做的。"王永健挠挠头,"本来想等...等提亲时再给..."
这两个字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王永健恨不得咬掉舌头,葛小兰的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我...我是说..."王永健结结巴巴地找补,"等事情过去..."
葛小兰突然踮起脚尖,把那根簪子插在他衣襟上:"等你想清楚再说。"说完转身就跑,辫梢扫过王永健的手背,痒痒的。
王永健站在月光下,摸着那根簪子,突然笑出了声。是啊,日子长着呢,山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等解决了李科长,等秋收结束,等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他要正正式式地,按老辈人的规矩,请媒人上门提亲。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啼叫,清冷悠长。明天,他们还要去北沟立界碑,还要准备材料去县里申诉...但此刻,王永健满脑子都是葛小兰转身时,辫梢上那根红头绳在月光下划出的弧线,像道小小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