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顶的望远镜光像毒蛇眼,舔得后脖颈发凉。
钻进老林子,汗水和腐叶味糊了满脸。
“削!把这片野竹子全给老子放倒!”我指着雾气里的青纱帐。
“编筐?这玩意儿能藏住铁疙瘩?”二柱看着手里薄薄的竹篾首瞪眼。
当最后一层草药盖住篓底夹板,老秦踹了脚竹篓骂:“日…比棺材板还沉…”
士兵们挑着“草药担子”,像群逃荒的苦力。
卡子口的刺刀挑开篓盖时,二柱的汗珠子砸进土里。
伪军捏着草药嘟囔:“太君…味儿冲…像是治拉稀的…”
鬼子曹长捂着鼻子挥手:“开路!”
刚过卡子半里地,身后突然传来摩托轰鸣!
——鬼子传令兵举着电报纸狂吼:
“新口令!检查所有…”
冰冷的汗珠子顺着后脖颈往下淌,像冰凉的蜈蚣在爬。断崖顶上那点望远镜片的反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背上,烫得人心惊肉跳。刚才山谷里诱杀斥候的痛快劲儿,瞬间被这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大队!鬼子的大队主力!就盘踞在我们头顶!像一群磨牙吮血的秃鹫!
“操他姥姥的…玩鹰的…让鹰啄了眼…”老秦压低声音咒骂,那条伤臂因为刚才的狂奔和紧张,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回头望了一眼断崖方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极致的凶戾,“狗日的…真他娘的阴!”
二柱抱着机枪,脸色煞白,喘得像拉破风箱:“林…林参谋…咋办?后…后有追兵…前…前路不明…”
士兵们挤在湿冷、散发着浓烈腐叶气息的老林子里,像一群惊弓之鸟。疲惫、恐惧、被算计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弹药用掉大半,伤员需要安置,头顶悬着利剑,脚下是危机西伏的未知。
“不能停!往林子深处钻!”我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这片遮天蔽日的原始老林,浓雾弥漫,古木参天,藤蔓纠缠。这是绝境,也是唯一的生路。“清影!还能撑住吗?”
顾清影被两个女兵架着,脸色苍白如纸,手心被毒液和琴弦割破的伤口简单包扎着,洇出血迹。她艰难地点点头,眼神依旧锐利,只是嘴唇因为失血和虚弱而毫无血色。
队伍像受伤的兽群,在浓雾和黑暗的掩护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老林更深处亡命奔逃。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湿滑的腐殖层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浓雾和参天古木遮蔽了方向,也遮蔽了头顶可能的追兵视线。但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不知道在林子里钻了多久。雾气稍散,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山坳。山坳里,竟然有一大片野生的、青翠欲滴的竹林!竹竿挺拔,竹叶茂密,在灰暗的天光下摇曳生姿。
“停!”我猛地抬手,示意队伍停下。剧烈的喘息声在林间回荡。
“林参谋…没…没路了?”二柱茫然地看着竹林。
“路是人走出来的!”我指着那片竹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断,“二柱!带人!去!把竹子全给老子砍了!挑粗的!老的砍!”
命令带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急迫。
“砍…砍竹子?”二柱懵了,看看竹林,又看看我,脸皱成苦瓜,“林参谋…这…这节骨眼…砍竹子…烧火做饭?”
“编筐!编竹篓!”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把咱们剩下的家伙什!给老子藏进去!”
“编…编筐?”旁边一个老兵也傻了,看看大家身上挂着的枪支弹药,又看看我,脸上写满了“你被鬼子吓傻了吧”,“林参谋…这…这竹片子编的筐…能藏住啥?鬼子刺刀一捅就穿!再说…编那玩意儿…得编到猴年马月去?追兵就在屁股后头!”
“少废话!想活命就照做!”我根本顾不上解释,抄起工兵锹,“会编筐编篓的手艺人!都跟老子来!其他人!原地警戒!照顾伤员!动作快!鬼子不等你!”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质疑。二柱虽然满心疑惑,还是点了几个看着手巧的士兵。老秦骂骂咧咧地也拖着伤臂过来:“老子倒要看看…你这竹篓子…能玩出个啥花活!”
砍竹子,破篾条,动作在死亡的威胁下快得惊人。士兵们用刺刀、匕首,甚至石头,将坚韧的竹竿劈开,削成粗细不一的篾条。篾条边缘锋利,割破手指是常事,但没人吭声。
“编!编大筐!要双层底!中间留夹层!”我吼着,抓起篾条,凭着记忆里老家篾匠的手艺,笨拙地起底、编帮。其他人有样学样,七手八脚地开始编织。
场面一度混乱。篾条太硬,不易弯曲;士兵们手糙,编得歪歪扭扭;时间紧迫,急得人冒火。抱怨和咒骂再次响起。
“日他先人…老子当兵…是为了打鬼子…不是他娘的来当篾匠…”老秦用那条伤臂别扭地压着篾条,另一只手笨拙地穿插,编得满头大汗,破口大骂,“编这玩意儿…顶个卵用!”
“秦哥…你…你这编的…像个破粪箕子…”二柱看着老秦手里那惨不忍睹的半成品,忍不住吐槽。
“滚蛋!有本事你来编个聚宝盆!”老秦恼羞成怒。
“闭嘴!快编!”我厉声喝止,手上动作不停,“鬼子的刺刀不会等咱们编成工艺品!”
时间在篾条飞舞和汗水滴落中艰难流逝。终于,几个勉强能看出是“大竹篓”的东西诞生了。足有半人高,口大底深,虽然粗糙不堪,篾条缝隙大得能伸进手指,但至少有了个筐的雏形。
“快!把家伙什塞进去!长枪拆开!弹药箱用油布裹紧!塞夹层!”我吼着,率先将自己那把驳壳枪拆解,零件用破布包好。士兵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将枪支拆解、弹药包裹、手榴弹捆扎,小心翼翼地塞进竹篓底部的夹层里。
“盖!上面盖厚厚一层草药!烂树叶!泥巴!”我指着林子边缘采来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不知名野草和灌木枝叶,“快!糊上去!盖严实!”
士兵们咬着牙,将那些气味刺鼻的草药、湿漉漉的烂树叶、甚至带着腐臭味的黑泥,疯狂地往竹篓里塞、抹、盖!很快,几个原本还透着竹青色的篓子,变成了散发着怪异土腥和草药味的、脏兮兮的“货担”。
老秦试着挑起一副装满“货”的竹篓担子,肩膀猛地一沉!他踉跄一步,那条伤臂差点脱力,脸上横肉一抖,骂骂咧咧:“日…比棺材板还沉…驴日的…里面是塞了金砖还是咋的?”
“少废话!挑起来!走!”我吼着,自己也咬牙挑起一副沉重的担子。粗糙的竹扁担深深勒进肩膀,火辣辣地疼。二柱和其他几个精壮士兵也龇牙咧嘴地挑起担子。剩下的士兵搀扶着伤员,背着少量无法隐藏的轻武器。
一支由“逃荒苦力”组成的奇特队伍,再次上路。沉重的竹篓担子压弯了腰,脚步踉跄,汗流浃背。每个人脸上都糊满了泥污和疲惫,眼神警惕又带着一丝赌命的决绝。
穿过最后一片密林,一条被车轮压出深深沟壑的黄土路出现在眼前。路的尽头,赫然是一个用沙袋垒砌、架着机枪的日军关卡!膏药旗在风中无精打采地飘着。几个土黄色身影和几个穿着黑狗皮的伪军,正在盘查稀稀拉拉过往的行人。
空气瞬间凝固。
“都…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老秦挑着担子,压得他喘粗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头…别…别乱看…”
士兵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挑着担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扶着伤员的手微微颤抖。顾清影被小王搀扶着,低着头,沾满泥污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步一步,挪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关卡。关卡前,一个挑着柴禾的老乡正被伪军推搡着,柴禾被刺刀挑得散落一地。鬼子的呵斥声和伪军的谄媚声清晰可闻。
轮到我们了。
一个歪戴着帽子、叼着烟卷的伪军斜着眼打量我们这群“泥腿子”,目光扫过沉重的竹篓担子,最后落在顾清影低垂的脸上,带着一丝淫邪:“哪来的?干啥的?”
“老…老总…”我佝偻着腰,学着老乡的口音,声音沙哑,“南…南边…逃水灾的…去…去北边投亲戚…捎…捎点山货…”
“山货?”伪军凑近老秦挑着的竹篓,一股浓烈的草药和土腥味扑面而来,熏得他首皱眉头。他嫌恶地用刺刀尖,猛地挑开了老秦竹篓上盖着的厚厚一层草药和烂树叶!
篓口暴露!下面黑乎乎、湿漉漉的烂泥和半枯的草叶!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掐进了掌心!
伪军捏着鼻子,用刺刀胡乱地在黑泥里搅动了几下,带出几根黏糊糊、气味更冲的草药根茎。他嫌弃地甩掉刀尖上的泥,嘟囔着:“妈的…啥破玩意儿…味儿这么冲…像是治拉稀的…”
旁边一个挎着王八盒子的鬼子曹长,也被这浓烈的怪味熏得首捂鼻子,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用生硬的中文吼道:“臭い!早く行け!”(臭!快走开!)
“是!是!太君!”伪军点头哈腰,赶紧冲着我们吼,“滚滚滚!臭死了!别挡道!”
“谢…谢老总…”我连忙点头哈腰,挑起担子。老秦、二柱他们也如蒙大赦,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通过关卡。沉重的竹篓担子压在肩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
刚走出关卡不到半里地,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
“呼…”二柱刚想喘口大气——
“突突突突——!!!”
一阵急促、暴躁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如同索命的号角,猛地从关卡方向追了上来!速度极快!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猛地回头!
只见一辆涂着泥浆的日军三轮摩托,如同脱缰的野狗,卷起漫天黄土,正疯狂地朝着我们追来!摩托跨斗里,一个鬼子兵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电报纸,正对着我们这群“逃荒苦力”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炸响:
“新…新口令…停下…停下…检查…所有…竹篓…担子…八路…太行山…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