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一股脑说完,却没有从大长公主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和不安,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还是那般淡然,让她竟然无端生出亵渎之感。
她嘴唇嗫嚅,半晌,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她脑子里很乱。
一会儿是自己算计被抓包,羞愧、不安、无地自容,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冲击她,让她也无法跟往常一般再淡定从容,理性分析。
一会儿又是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她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仅没有让大长公主成为她手里的刀,反倒是被自己递出去的刀架在了脖子上,尤其,她还猜不透大长公主的心思,不知道对方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自己,又会不会迁怒自己,不肯信任自己。
若是如此,那她的诸多计划将付诸东流,更有可能会被反噬,万劫不复。
还有她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猜测,也让她后悔莫及。
且不说没有依据,就算是真的,自己冒然揭破,又该怎么收场。
大长公主这些年是修身养性,可她毕竟是于国有功,于陛下有养育之恩提携之义,想私下里无声无息处决一个世家贵女,侯爵夫人,还是易如反掌。
想到此,她后背绷的笔首,身上多处无端生出冷汗,沁湿衣衫。
心里的惧怕仿佛生了根,在身体里蔓延攀爬,继而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开始发抖,她纵然极力压制,却无济于事。
佛祖面前,她再也淡定不了。
手指甲深深陷入肉里,都无法让她冷静下来分毫。
最后心一横,她闭上眼,索性一股脑和盘托出。
把她如何窥探到戚宛宛提前布置现场,引来蛇群,又如何等大长公主一行人彻底中招儿危机之时才挺身而出,以救命恩人的姿态,搏恩情的事说了。
大长公主仍旧保持虔诚向佛,好似根本没有听进去,眼皮都没眨一下,更是没有停下诵经。
林苏眠一时猜不透她是何心思,也没更多时间去后悔悔恨,她只能选择继续说下去,以更加卑微的姿态,尽量毫无保留。
“我承认我有小心思,我不该让公主涉险…”
她闭上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
“所以,你承认你算计本宫,林氏苏眠,你既然算计本宫,却又以帮助本宫惩治奸佞的姿态出现,莫非本宫有所察觉,你还想让本宫领情不成?!”
福荣大长公主终于停下诵经,侧目看向跪拜在她一侧的林苏眠,语气里带着质问。
相比被戚宛宛陷害算计,她也无法原谅,林苏眠明明早就发现一切,却放任一切发生,最后又以施恩者姿态出现。
一个个把她当傻子不成。
她只是不愿管事,想求得一份清静,却不是傻子。
林苏眠被大长公主眼底的厉色骇住,她有片刻不甘和惊慌,可很快,就理解了一切。
戚宛宛诚然可恶,可她既发现一切,却放任为之,事后,又在大长公主把戚宛宛当成恩人的时候出现,设计让对方知道一切,站在大长公主这边,既有自己被当小丑被轻看的尴尬和不甘,也有对她知芝一切,却袖手旁观的恼恨。
若是她是大长公主,大概也不会轻易原谅。
对于上位者而言,被目睹不甘,比被算计更甚。
一瞬间,林苏眠只觉得从脚底生出一股子寒意,极快地速度开始往上蔓延,很快,便布及全身,她手脚愈发冰凉,整个人都有些无力,身子开始轻轻晃动,随即咬牙攥拳下定决心,才勉力稳住,匍匐在地,重重磕头。
“大长公主,我承认自己有错,可绝没有轻视慢待之意,我,小女只是有些…有些心思,小女知罪,大长公主若是不解恨,想如何惩治都可,只是,那戚宛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算计于您,还望长公主严惩。”
林苏眠说完,便匍匐在地上不起身,心里却一片哀凉,她想算计谋求这份恩情,到底还是失手了。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要拉戚宛宛下水。
哪怕她承受的未必比戚宛宛多,亦然。
原本寂静的禅房,此时更加静谧无声。
只有捻动佛珠发出的细微摩擦声,在二人之间流转。
林苏眠的一颗心也沉入谷底。
就在她以为自己难逃的时候,终于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气。
她猛地抬头,就正好对上福荣大长公主微微低垂俯看过来的眼眸。
一瞬间失神,她仓皇俯下头,一副不敢再看,认罪的态度很是诚恳。
福荣大长公主怔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头掠过万千思绪,最后还是抬手,落在林苏眠发顶,只是却并没有落在实处,林苏眠也感觉到了,却没有起身,仍旧保持匍匐的姿态,谦卑又知错,又过了一会儿,大长公主悬空的手终于往下压了压,林苏眠感觉到有道轻微的触感落下,接着便听到大长公主慈和声线响起,“罢了,你走吧。”
“大长公主?!”
林苏眠诧异抬头,似乎一时没有明白大长公主是何意。
“你事先窥探一切,却没有告知本宫危险,眼睁睁看本宫落入危险之中,本宫原本该怪罪于你,甚至问罪,可是,本宫又何德何能,能让人毫无保留不顾得失…”
说到最后,声音里己经是无尽悲凉。
林苏眠心蓦地一沉,脑海里冒出的是关于福荣大长公主的生平。
早年福荣大长公主曾去敌国和亲,一去数年,以一己之力,避免了两国交锋生命涂炭,后来又在两国交战之时,偷偷携带敌国布防堪舆图回国,也因为如此,她在敌国所生的几个孩子被尽数屠杀,也是因为如此,她才在盛国有如此高的地位,远远凌驾于其他皇室公主甚至亲王之上。
可与之相对的,也有无数非议谩骂,有的说她既然嫁去他国,当以他国为重,如此行为,是为不忠,更多的则是说她狠心绝情,无视亲生孩儿死活,害死亲生子,枉为人母,还有说她之所以能得到布防堪舆图,是因为跟敌国大元帅有收尾,总之,各种褒奖夸赞的同时,也有无数的反对和贬损。
可无论如何,皇室还是出面平息流言,先皇,也就是大长公主的同胞兄长,更是对她委以重任,格外看重,不仅把当时还是幼儿的当今陛下交给她抚育,更是赐下无数殊荣。
后来,先皇更是下旨赐婚她跟先驸马成亲,福荣大长公主跟这位驸马原本就是青梅竹马,原本二人就有婚约,只是为了家国大义,福荣大长公主选择和亲远嫁,后来虽然立功归来,却害死了几个孩子惨死,福荣大长公主整个人都被抽了魂魄一般,好在驸马对她情谊依旧,不介意她嫁人生子该被非议,力排众议,坚定求娶。
只是没想到,一对有情人,最后却惨淡收场,自那之后,大长公主就避世独居,远离喧嚣。
只是不管前朝还是后宫,都不敢轻视她。
甚至当年先太子早亡,陛下重新择定继承人,都询问过福荣大长公主的意见。
思及此,林苏眠心里一沉,随之就要再解释,却还未说出口,就被福荣大长公主抬手打断。
“不必解释,你我虽然有一面之缘,可是毕竟非亲非故,你没有义务和责任告知于我,而且说到底,也是我年纪大了,竟然连如此拙劣伎俩都看不透,险些被人算计…”
说到一半,福荣大长公主似乎自嘲一笑,随之又收敛神色,轻扫了一眼林苏眠,目光在她身上只停留一瞬,就收起来,道,“这些年我虽然不问世事,却也听说过,你似乎嫁了个很好的人,对你很好,你也备受赞誉…”
看似在褒奖,可林苏眠却听不出一丝暖意,甚至隐隐觉得似乎话里有话,而这些过去司空见惯听出茧子的话,此时却让她觉得无比滑稽,甚至透着一股让人作呕和恶心的味道。
只是,她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好在福荣大长公主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目光讳莫如深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出声。
“罢了,你走吧,今日之事,你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我也不会对外提及…”
言外之意,我不会问罪你袖手旁观知情不报害我入险地,你也莫要痴心妄想本宫会记你恩情。
闻言,林苏眠心里大石头险险落地,她本来也没想让大长公主记自己的恩,所求不过是借她的手惩治戚宛宛。
或者,只要大长公主莫要把凶手认作恩人。
可虽如此,她也清楚,大长公主是绝对不会轻饶戚宛宛的。
陷害在先,妄图在后。
梦里,戚宛宛多得意,现实里就会遭受多少反噬。
思及此,她嘴唇嗫嚅,好不容易白压下上扬的嘴角,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语言,到底还是没敢再冒然开口。
免得说多错多。
林苏眠从大长公主院落出来,巧儿也己经被放了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主动开口,等走远了些,才互透了个底儿,得知巧儿并没有被审讯,林苏眠才彻底放下心来。
巧儿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林苏眠当时阻止自己用毒脱身,至今想起,都是能出一身冷汗。
二人不敢再停留,连夜奔赴京城。
那边还需要筹划。
己经耽搁够久的了。
而她们二人离开后没多久,原本安静的凌云寺便亮起火把。
而火把照亮的院落,正是戚宛宛所在的小院儿。
她计划得逞,原本正是得意的时候,甚至因为明日即将到来的另一惊喜,而有些辗转难眠,却突然被外面刺眼的光,给晃了下眼睛。
她心里立时不悦,冷声呵斥外面守夜的丫鬟,“做什么灯这么亮?!”
只是话音落地,却没人回应,她撑着坐起来,刚要再呵斥,却听到一声让她头皮发麻的声音,“戚小娘子,还是出来解释解释吧?!”
她最近这几个月,常来凌云寺,自然听得出是凌云寺的主持惠能大师,只是,大半夜,住持来她一女眷小院,做什么?!
莫非?!
她心里一紧,手心止不住微微发抖,却又极力压制,反复告诫自己不会出纰漏的,她的计划是严密策划地,又反复推敲多次,查漏补缺,绝不可能出现纰漏。
可不管她如何让自己镇定自若,可等看到满院子跪了一地的人,尤其还有冷着脸一言不发,光目光就能把她凌迟的长公主,以及她那几个被扣起来堵住嘴的心腹,还有搜出来的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招蛇粉,还是双腿一软,跪伏在地。
而原本还有所怀疑的凌云寺主持惠能大师,亲眼看到这一幕,原本还迟疑不定的心,也在瞬间沉了下去,最后无奈闭上眼,默默捻动佛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