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离下水道的瞬间，萤火的姿势无法维持她第一时间站稳，身子不自然地倾斜，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几圈。
“发生什么了？”
看到好友的狼狈模样，凤华赶忙靠了过去，将她扶起，一点不在乎对方身上沾染的污秽臭味。
萤火没有回答，偏头看向下水道入口的位置。
她的感官里已经找不到怪物的踪迹，那股生肉腐烂的酸臭逐渐变淡，血合老鼠尸块的怪物似乎放弃了追逐。
凤华盯着萤火的眼睛，半分担忧，半分疑惑地问道：
“你在里面遇到他们口中的怪物了？”
“怪物？不，我什么都没看到。”萤火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
“那你为什么跑的如此匆忙？还有，那口箱子呢？”凤华挑了挑眉，语气更加疑惑。
“呃……”萤火的表情变得古怪，用看傻子般的眼神回答，“有谁会想要在那么肮脏恶劣的环境下久待？”
说着，她抬起手臂嗅了下身上的气味，故作夸张地“呕”了一声，有些嫌弃地吐槽：
“今天回去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了，又要浪费柴火烧水……我可是为你了才下去的，嗯……所以烧水的事交给你好不好？”
“懒虫。”
凤华轻声笑着，抬头仰望着红纱遮掩的天空，仰望着第一个正常的月亮，仰望着第二个血红的月亮。
“关于那口箱子，我确实找到了。”萤火一边解释，一边脱下套在外层的，有肮脏秽物的工人装，露出原本的纯白连衣裙和鲜红色围裙。
“它被下水道的老鼠咬开了一个缺口，而里面的东西已经跑出来了，我们去的有点晚。”
萤火接着脱下亚麻布鞋，脱下厚布手套，一股脑丢进下水道，舍弃了这套用4先令2便士买到的浅灰色工人服装。
她没有告诉凤华关于怪物的事，因为这毫无意义。
两人出行并未有容貌上的遮掩，停留闹出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潜藏在暗处的注视，察觉到恶意的萤火微笑着拔出左轮手枪，大摇大摆地拿在手里，望着凤华轻声说道：
“好啦，现在让我们去探望探望贵族小姐的管家。”
……
萤火和凤华携手并肩行走在墙砖破旧的街道上，穿过一条又一条巷道，向着目的地迈步前行。
两位少女均是面带微笑，对看到的一些事情评头品足，不时对视一眼。
在十字街头，在人流量较多的地方，有小贩推着木板车售卖巴掌大小的漏斗蛋糕，没有撒糖，可价格却便宜得过分，插在木板车上的小木牌写着：
“1铜便士。”
价格不足正常漏斗蛋糕的一半。
它也被叫做油炸蛋糕，说是蛋糕，但实际并不如名称说的松软，萤火做过吃过一次，相差很大，像饼干胜过蛋糕。
或许是我当时在锅里炸得太久了？萤火盯着木板车盛放的漏斗蛋糕，与记忆中自已做的进行比较，最终得出结论。
视线向上移动，在商贩背后的墙壁，还有一种黑色液体涂写的文字。
“今晚会有盛大赛事，罗伯特·伦达对战三冠王史密斯·帕克！十个回合！千万不要错过！”
拳击的历史在北大陆至少可以追溯到千年以前，而现在则多以地下黑拳的形式呈现，是当地黑帮活动，赌博放债，贫民谋生的一大黑暗产业。
也是贫民少有的娱乐节目，直观的暴力总是倾泻情绪的最短途径，在观看节目的同时小小地压上一注，如果有幸遇上爆冷门，那便能轻易赚到超越本金好几倍的财富。
因此，这种活动十分受人们欢迎，尤其在男性当中，每十个人就有七个关注或者了解过地下黑拳。
墙壁上的文字已经有段时间了，大概率是在毁灭季之前书写的。
假设我要是去打黑拳，以我的身体素质，基本上一拳就能够放倒一个成年男性……万一我的对手也是超凡者呢？
萤火思索了一下，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悄然熄灭。
继续行进，她们来到了一条新的街道，断尾街。
不用旁人解释，萤火就看得出来这条街道名称的由来。
一眼望出去，街道末尾的建筑是清一色的垃圾棚窝，简单到仅由几块烂木板，最多披上亚麻布组成。
这里到处都能闻到排泄物和潮湿腐臭的气味，到处都是流浪汉和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或靠在破旧木板搭建而成的木棚内，或是坐在街道的角落，脸上写满了麻木，充斥着痛苦。
不少人的身上赤裸着，用手用植物纤维遮蔽隐私部位，他们家中只有出门的人才有机会穿上唯一的衣服。
凤华与萤火走在这条街道，仿佛是两条游行于泥沼间的锦鲤鱼，突兀又显眼，与周围格格不入。
各种或恶意或好奇或贪婪或嫉妒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游走，甚有流浪汉将手伸进了裤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两人。
但未曾有人敢产生进一步的动作，一切的想法都在那把微微泛着红光的银白左轮下退散了。
这里的景象和之前街道呈现的生活仿佛断尾，完全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存在。
萤火无声叹了口气，低语感叹道：
“这样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活着，这就是灾变年代，这就是邪神真实存在的末日。”
她环顾一圈，压低嗓音对凤华说道：
“这里有没有什么近路可以通向你家的？我可不想遇上讨人厌的爬虫。”
萤火不是没想过顺着街道走，不是没有考虑安全性的问题。
可贫民窟里面根本没有哪条路能被称为“街道”，全是人挤人的棚窝，即使曾经有过，也已经成了别人的家。
“近路？当然知道，跟我来！”凤华思考了几秒，随后领着萤火拐入右侧的小路。
也许是因为左轮手枪，也许是因为萤火身上不时冒出的蓝色火焰，也许是因为萤火开枪射击了一名试图靠近的流浪汉的腿部，预想中遭遇的抢劫并未出现，她们很顺利地回到了带有院子，有两个扩展小房间的棚窝。
“西札尔！管家！管家！我回来了！”
进入院子后，凤华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下来，直接朝着棚窝内大喊，与萤火第一次到来时看到的行为没有丝毫变化。
无人回应，整洁的院子内安静地出奇，萤火站在凤华身旁，站在棚窝木门的前方。
没人在？西札尔不会是去看医生了吧，我记得凤华说过他的肺有问题，经常吐血……又或者是出去购买食物了？
幻想着种种可能，萤火跟随凤华推开木门，弯腰进入棚窝。
还在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向菲尼克斯家族的管家询问有关地下遗迹的消息，一具年老的男性尸体突然闯入萤火的视野，她的心情也随着沉到谷底。
尸体有着一头略白的金色头发，穿衣整洁，面部覆盖的血液已经干涸，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攥着带血的棉布手帕。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丢失任何物品，管家西札尔是死于肺部疾病，死于呼吸管道堵塞造成的缺氧。
他的腹部有隆起，这是身体器官腐烂所产生的气体……说明至少两天……灵魂早就消散了……萤火闭了闭眼睛，不敢去观察好友的反应。
“管家？”凤华蹲身在西札尔身旁，声音颤抖。
她心中已有了答案，但仍然不肯相信，只是轻轻摇晃尸体，寄希望下一秒对方能够再醒过来。
这种举动仅仅持续了十几秒，接着，凤华没再说话，没再移动，呆呆地俯跪在那里，低垂脑袋。
萤火曾读过一本书，上面讲述了有关贵族之间复杂的日常生活，人际关系网，包括介绍了管家的那一部分。
中下阶级的人们有部分认为管家就是仆人，大家都是在“大人物”手底下做事的人，即使他可以支配家族的大小仆役，在一定范围内决定家中事务，但和矿工奴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真实的情况是，管家是一份职业，是拥有独立人格和权利的，他们与主人在人格层面关系平等，并因为忠诚，尽责，近乎一生不会变动工作等因素与主人建立了类似于家人的纽带。
他们的职责中，同样包含教导未成年小主人，照顾日常起居，对于小主人的形象更多为长辈。
因此，萤火能够想象好友的悲伤，失去家人的悲伤。
这位菲尼克斯家族的管家经历家族没落，在只剩自已一人，没有义务继续履行职责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跟随她，照顾她，帮助她。
或许，在他将凤华托付给萤火的时候就已经预知到了自已的死亡……
“生命还真是脆弱啊。”凤华突然开口了，她看向萤火，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的神情异常理智，眼眶微红，情绪变化不大地继续说道：
“直到最后，西扎尔也在守护菲尼克斯家族的领土，以家族的尊严为已尊严……所以，我想把他葬在院子里，死后，他仍旧会停留在菲尼克斯家族的领土。
“帮帮我，好吗？”
萤火不说话，默然地，重重地点了下头。
“谢谢。”凤华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绪后，轻声道，“我先帮西扎尔整理下面容，小梅希，麻烦你在院子里挖一个深坑，角落有铁铲。”
凤华将管家西扎尔的尸体抬到床上，打了一盆清水，跪坐着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梳理头发，抚平衣角的褶皱。
这个过程中，她的脸上始终紧绷，目光坚毅且平静。
等到整理完遗容后，凤华把尸体用一张毯子裹了起来，放进了萤火在院子中央挖出的深坑。
她又在深坑前，往土里插进一块木板，上面刻着西扎尔的墓志铭：“我只是在休息。”
“这是西扎尔自已写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凤华苍白无力地笑了笑，下按木板，用力固定。
做完这一切之后，凤华不再有行动，木然地看着一铲一铲的泥土填在尸体上方，逐渐埋没，逐渐消失。
直到隆起土堆，凤华忽地意识到她再也听不到亲人的声音，她再也听不到有人会称呼自已为“大小姐”，再也不会有人叫她起床，上一次的玩笑竟成了永远的诀别。
“大小姐，您今天想吃什么？”
“大小姐，我和菲尼克斯侯爵，您更喜欢哪一个？”
“大小姐，我永远爱您。”
……
种种回忆浮现于凤华心头，令她喉间发苦，鼻腔酸涩。
凤华只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她还没有赚到足够的金镑治好对方的病，她没能及时说上一句谢谢。
“他会给我买好吃的……他会教我读书……他会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故事……”
难以言喻的悲伤化作一阵阵水雾，了她的眼眶，她喃喃低语着，声音哽咽，但强压着没有哭泣。
有过相同经历的萤火没有诉说一丝一毫用于安慰的话，她暗自深呼吸，随后，给了凤华一个拥抱，将对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道：
“想哭就哭吧。”
终于，凤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止不住地大哭，像是把积攒已久的悲伤全部倒了出来。
哭声是那么的大，哭声是那么的响，哭声是那么的撕心裂肺。
萤火就这样抱着凤华，静静地站在西扎尔的墓地旁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陪伴，让她尽情宣泄。
时间流逝，凤华的哭泣渐渐停止，她依然在心爱之人的怀抱当中，她只感觉到温暖，只感觉到自已有许多话语想要向对方倾诉，她的辛苦，她的努力，她的悲伤，她所有的故事。
在最后，凤华有了醒悟，认清了她的情感。
她强烈地希望眼前之人能够出现在自已的生活里，就像对方希望她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
凤华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那头白发，那双红宝石般的血瞳，那张美丽可爱的脸蛋，似乎要把这一刻牢牢记在心底。
她听见萤火温柔地对她说：
“走吧，我们回家。”
“嗯，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