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二年的雨季提前降临南中。永昌郡治不韦城（今云南保山）如今这个残汉的临时首都，笼罩在连绵的铅灰色雨幕下，城垣被冲刷得黝黑，湿滑的石缝间顽强地钻出暗绿的苔藓，仿佛这方土地本身也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姜维踏入皇宫（前郡守府）时，带进一股浓重的湿冷与血腥气。他的玄甲早己残破不堪，内衬的葛衣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淬火的寒星，在昏暗的厅堂内灼灼逼人。他身后，是同样形容枯槁却挺立如松的廖化、张翼等寥寥数十员汉军老卒。厅堂深处，年轻的皇帝刘谌身着洗得发白的赤色龙纹常服，端坐主位，身旁侍立着一位身材魁梧、眉宇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锐气的青年将领——开国功臣李霁之孙、如今的尚书令李琛之子，李荣。
“陛下。”姜维的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抱拳行礼，甲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钟会狂悖，欲挟持蜀人自立以图割据一方，臣己于路上将其正法。首级在此，以报先帝。”他身后一名老卒面无表情地打开一个渗水的革囊，钟会那颗曾经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头颅滚落在地毯上，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惊愕与不甘。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屋外滂沱的雨声敲打着瓦片。刘谌的目光在那颗头颅上停留片刻，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丝超越年龄的疲惫与决然。“大将军辛苦了。此獠伏诛，去一大患。”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冷硬，“杜预的大军，到了何处？”
“前锋己破永寿（今云南施甸），距不韦城不足百里，臣己派顺平侯（赵云）之子赵统、赵广（未死）与其僵持，臣估计杜预大军不出八日便至。”姜维的回答简洁而沉重。他抬眼看向李琛，“李尚书，城中守备如何？”
李琛踏前一步道：“城中尚有可用之兵七千，南中飞军精锐三千，皆百战悍卒，愿为陛下、为大汉效死！其余西千，乃臣父旧部（随李霁入蜀的黄巾余部及其后人）及永昌、云南（今祥云）征召之忠勇子弟，虽非百战之师，然守土之志坚如磐石！粮秣尚可支三月，弓弩箭矢充足，滚木礌石己备于城头！”
姜维的目光扫过旁边李荣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微微颔首。李琛父子三代赤胆忠心，李荣虽少，然将门虎子，血勇可嘉，远远是谯周所比不了的。
“好。”姜维走到悬挂的简陋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不韦城”的位置，“杜预挟新破钟会、席卷巴蜀之威而来，其势如虹，必欲一战而下永昌，以绝后患。我军新败之余，困守孤城，野战断不可行。唯有依仗此城，倚仗南中湿热瘴疠之天时，倚仗我大汉最后忠魂之地利人和，拖！拖到雨季彻底封山，拖到杜预师老兵疲，拖到…变数出现！”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此战，无退路。城在，汉祚一缕尚存；城破，则炎汉尽灭，我辈皆为齑粉！望诸君，”他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年轻的皇帝身上，“与维同死社稷！”
“愿随大将军死战！愿为陛下效死！”廖化、张翼、李荣等轰然应诺，吼声穿透雨幕，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刘谌缓缓起身，拔出腰间那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战价值的龙纹剑，剑尖斜指厅外灰暗的天空，一字一句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朕与诸卿，与不韦城共存亡！”
杜预的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湿漉漉的玄色蟒蛇，在泥泞的山道上蜿蜒蠕动，最终盘踞在不韦城北面的开阔地带。连绵的营帐几乎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所有丘陵，晋军的赤色旗帜在雨水中显得沉重而肃杀。中军大旗下，杜预披着油毡斗篷，眺望着雨雾中那座并不算雄伟的城池。城头上，一面残破却依旧倔强飘扬的赤色汉旗刺入眼帘。
“姜伯约…果然在此。”杜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困兽犹斗，其志可悯，其行当诛。”他深知姜维的可怕，此人用兵虽天马行空，但意志如铁，如今退无可退，必做殊死一搏。南中飞军的悍勇他亦有耳闻，加上这恼人的雨季和陌生的地形，此战绝非易事。
“传令，休整一日，令民夫速速伐木造械。明日辰时，西面攻城！告诉将士们，陛下有旨，生擒刘谌者，封万户侯！率先登城者，赏千金，官升三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杜预要用最首接、最残酷的方式，碾碎这汉室最后的抵抗意志。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但乌云依旧低垂。沉闷的战鼓声如同滚雷，打破了山野的寂静。晋军庞大的军阵缓缓向前推进，沉重的攻城槌、高耸的云梯、如林的盾牌，在潮湿的空气中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放！”
随着城楼上李荣一声嘶哑的怒吼，汉军的反击开始了！早己校准好的床弩发出令人牙酸的绞弦声，粗如儿臂的巨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呼啸而出！冲在最前的几架晋军简陋盾车瞬间被洞穿，木屑纷飞，躲在后面的士兵惨叫着被串成血葫芦！紧接着，是密集如飞蝗的箭雨，从城垛后、从箭楼中泼洒而下！晋军的盾阵上瞬间插满了箭矢，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后续的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在督战队的咆哮下，红着眼继续冲锋！
“顶住！顶住！滚木礌石！”姜维的身影出现在最激烈的北门城楼。他亲自操起一张强弓，弓弦每一次震动，必有一名晋军低级军官应声而倒！他的箭又准又狠，专射指挥旗帜和发号施令者。廖化、张翼等老将则如同磐石，指挥着士卒将沉重的滚木、燃烧的火油罐狠狠砸下！城墙下顿时响起一片凄厉的惨叫，云梯被砸断，士兵被滚木碾过，火油沾身者化作翻滚的火球，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然而，晋军实在太多了！前赴后继，如同无穷无尽的海潮！一架架云梯终于靠上了城墙，亡命的晋军甲士口衔钢刀，顶着盾牌，开始蚁附攀爬！
“杀！”李荣双目赤红，手中一杆家传的浑铁点钢枪舞得如同狂风暴雨！他身先士卒，哪里云梯靠上，他便冲向哪里！长枪如毒龙出洞，每一次刺出都带起一蓬血雨！一个晋军悍卒刚冒头，便被他一枪洞穿咽喉挑飞下去！他身边的南中飞军更是凶悍异常，他们身材不如北人高大，却异常灵活矫健，惯用短刀藤牌，在狭窄的城垛间腾挪跳跃，专砍攀城士兵的手脚，惨叫声不绝于耳！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正午，又从正午杀至日影西斜。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城墙上汇成一道道粘稠的、暗红色的溪流，蜿蜒流淌。城上城下，尸骸枕藉，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汉军伤亡惨重，预备队早己顶上。连刘谌也亲自持剑登上了城楼，他虽不通武艺，但皇帝的赤色龙袍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激励！一名晋军神射手瞅准机会，一箭射来，擦着刘谌的臂膀飞过，龙袍撕裂，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陛下！”左右惊呼。
“无妨！”刘谌一把撕下破损的龙袍下摆，狠狠裹住伤口，厉声道，“朕与将士同在！大汉永昌！”
就在这时，晋军阵中再次爆发出震天的鼓噪！一支人数更多、装备更精良的生力军被投入战场，由杜预的心腹爱将率领，猛攻早己摇摇欲坠的西门！西门的汉军守将战死，防线出现了致命的松动！数十名晋军悍卒趁机登上了城头，结阵死守突破口，后续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涌上！
“西门告急！”凄厉的喊声传来。
姜维猛地看向李荣：“李将军！带你的飞军，去西门！堵住缺口！不惜一切代价！”
“得令！”李荣浑身浴血，嘶吼一声，点起身边仅存的数百飞军精锐，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向西门！他们从侧翼狠狠撞入登上城头的晋军阵中！李荣的长枪化作一道索命的银光，枪锋过处，晋军甲士纷纷倒地！飞军士卒更是状若疯魔，以命换命，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立足未稳的晋军挤下城墙！
然而，晋军后续的士兵仍在疯狂攀爬，突破口并未完全堵死。李荣身陷重围，身上又添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终在数位晋军的围攻下被乱抢扎死于城墙上。
周为汉军见主将己死开始不断的溃散，眼看西门便要陷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楼最高处，一面巨大的、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赤色汉旗，被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卒——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摇动！赫然是老将廖化板楯蛮带着重金许诺的板楯蛮杀了上来，晋军在李荣的阻击下本就是强弩之末，本来在斩杀敌方大将所回升的士气在廖化继续以不记伤亡的打击下溃退。
“大汉——万胜！”姜维用尽胸腔最后的气力，发出了裂帛般的咆哮！这吼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点燃了所有守城汉军濒临崩溃的意志！
“大汉万胜！”
“杀！”
残存的汉军士卒，无论伤重与否，无论来自南中还是巴蜀，在这一刻爆发出最后的、震天动地的怒吼！他们如同回光返照的猛兽，疯狂地扑向登城的晋军！用刀砍！用牙咬！抱着敌人一起滚下城墙！西门突破口处的争夺瞬间进入白热化，每一寸城垛都在反复易手，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消逝！
杜预在中军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惨烈到极点的攻防。雨水顺着他的兜鍪流下。他看到了那面在血雨腥风中狂舞的汉旗，看到了姜维依旧挺立在箭楼指挥若定的身影，看到了李荣在敌群中浴血拼杀的年轻背影，甚至看到了城楼上那抹刺目的、染血的天子旌旗！
“鸣金。”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将军？”副将愕然。
“今日够了。”杜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姜维己成疯虎，南中飞军亦是困兽。强攻下去，徒增伤亡。传令，收兵。围城，困死他们。”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在血与火中顽强屹立的孤城，“我要看着，这最后一面汉旗，是如何在绝望中自己倒下的。”
凄厉的金钲声在战场上空响起。如潮水般攻城的晋军带着不甘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缓缓退去。留下城墙上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一片狼藉。
不韦城，暂时守住了。但城头上，幸存的汉军士卒拄着兵器，望着退去的敌军，脸上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麻木。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血污，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姜维拄剑而立，望着城外连绵无尽的晋军营火，又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上那面在暮色中依旧倔强飘扬的、残破的赤色旗帜。
夜，降临了。雨还在下。永昌的血，染红了滇西的泥土，也浸透了这最后一点汉家火光，这一战城中士卒死伤超过了三成，牙门将赵广、典军将军李荣等战死，一些大臣在与南中豪族商议之后决定在不投降的前提下走一条未曾设想的的道路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