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汴京城的那一刻,陈东回头望了一眼。
巍峨的城墙在晨曦中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宣德楼的琉璃瓦闪烁着细碎的光,那座被誉为“世界中心”的城市,正缓缓地从睡梦中醒来,即将开始它一如既往的、喧嚣而繁华的一天。
陈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州桥夜市上羊肉炊饼和果子蜜饯的香甜味道。他努力想把这味道记在心里,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闻到的,将只有风沙、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他是状元,是天子门生,是翰林院里前途无量的“潜力股”,本该在文德殿挥斥方遒,在馆阁之中校勘典籍。可现在,他却像一个被发配的囚犯,一路向西,去往那个只存在于奏章和地图上的,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熙河路。
这一切,都源于三天前紫宸殿里的那场秘密召见。
在那场足以颠覆他二十年寒窗苦读所建立起来的世界观的谈话中,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只爱琴棋书画的“艺术家”皇帝,交给了他一份匪夷所-思的“入职任务”。
没有经略之术,没有安边之策,只有一连串让他这个状元郎都感到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的“田野调查问卷”。
“朕不需要你上奏什么平夏方略,”皇帝当时坐在龙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方玉佩,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午膳吃什么,“朕要你去做朕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去记,去量。”
“去量?”陈东当时就懵了。
“对,去量。”皇帝的眼神穿透了殿内的重重光影,带着一种让陈东心悸的深邃,“比如,去测量边境堡寨到水源地的平均距离;去统计巡逻队一天走下来,鞋底的磨损程度;去记录一场小规模冲突后,双方丢弃在战场上的箭矢比例;甚至,去观察西夏马匹啃食过的草料残渣,分析它们的草料构成……”
陈东当时感觉自己的CPU都要烧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这跟收复失地、建功立业有半文钱关系吗?这难道不是工部、户部、甚至是兽医该干的活儿吗?
他想反驳,想引经据典地告诉皇帝,真正的兵法是运筹帷幄,是决胜千里。但皇帝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
“你信不过朕?”
陈东无言以对。他只能跪下,接下那份用瘦金体亲笔书写的、堪称“大宋第一行为艺术”的秘密任务清单。
车轮滚滚,碾过黄土。
离开汴京越远,陈东就越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在京城,即便是最普通的市民,谈论的也是“蔡相新政”、“内库拨款”这样的国家大事。酒楼里,文人士子们激昂地辩论着“茶引”的利弊,仿佛自己就是下一个范仲淹。
而在这里,天和地都变成了单调的土黄色。空气干燥得能刮下三层油。驿站里的驿卒,眼神麻木,脸上是被风沙雕刻出的深刻皱纹。他们关心的是下一场雨什么时候下,是今年的草料够不够牲口过冬。
陈东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奉命戍边的禁军士卒,穿着破旧的、浆洗得发白的军服,三五成群地坐在路边,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他们的武器——长枪和朴刀,就靠在土墙上,枪头和刀刃上满是锈迹和缺口。
这就是大宋的边军?这就是抵御西夏铁骑的钢铁长城?
陈东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书本上那些“兵甲精锐”、“士气高昂”的词汇,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讽刺。
半个月后,当陈东终于抵达熙河路的治所——熙州城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漏风的磨坊。
风,无时无刻不在吹。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城墙是夯土筑的,高大,却也斑驳。墙根下,堆着一堆堆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骚臭。陈东一开始以为是垃圾,后来才被告知,那是晒干的牛粪和马粪,是这里最主要的燃料。
他拿着吏部和枢密院的双重公文,找到了熙河路经略安抚使。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皮肤黝黑的文官,姓刘。刘经略对陈东这个“京里来的天使”还算客气,但那客气里,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疏离。
“陈学士一路辛苦。”刘经略呷了一口酽得发黑的砖茶,慢悠悠地说道,“不知官家派学士前来,有何指教?”
陈东按照皇帝事先教好的说辞,说自己是奉旨前来“体察边情,慰问将士”,顺便“编撰一部新的边防图志”。
这个理由很合理,也很安全。
刘经略不疑有他,给他安排了住处,并派了一个名叫王小乙的、看起来很机灵的亲兵做他的向导。
“陈学士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乙。”刘经略的态度很明确:我好吃好喝招待你,但你也别给我添乱。
陈东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陈东没有急着拿出他那份“任务清单”,而是跟着王小乙,在熙州城内外“闲逛”。
他看到了真实的边城生活。
这里的米价,是京城的五倍。一斗白面,能换一个普通戍卒半个月的俸禄。所谓的“军饷”,更多时候是以布、盐、茶这些实物来发放,士兵们再拿着这些东西,去跟城里的商人换取生活必需品,一来二去,又要被扒掉一层皮。
他看到了戍卒们的“娱乐活动”。没有蹴鞠,没有瓦舍,只有聚在墙角赌钱。用的是最粗糙的骨牌,赌注小到几个铜板,但每个人都赌得双眼通红。输光了钱的,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再想办法弄点钱来继续。
他还看到了所谓的“操练”。校场上,士兵们有气无力地挥舞着手里的兵器,阵型松松垮垮。一个都头模样的军官,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喊着号子,眼神却飘向了远处的酒肆。
王小乙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低声解释道:“陈学士,不是兄弟们不肯用命。实在是……没奔头啊。在这鬼地方,待上十年八年,能活着回去就算祖上烧高香了。至于升官发财,那是将主们的事,跟我们这些大头兵有啥关系?”
陈东沉默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士气低落”。这不是靠几句“精忠报国”的口号就能提振起来的。
这天晚上,陈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一次拿出了皇帝给他的那份任务清单。
他点亮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再次审视着那些“奇葩”的任务。
“统计最近三个月,城中铁匠铺‘补锅’和‘打制兵器’的业务比例。”
“记录每日清晨,从西夏方向飞来的鸟雀种类和数量。”
“绘制熙州城外三十里内,所有废弃堡寨和烽火台的精确地图,标注水源和可藏兵洞穴。”
……
一条条看下来,陈东依旧觉得荒诞。但经历了这几天的“田野调查”,他隐隐约约地,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
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数据背后,隐藏的,可能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关于战争的全新逻辑。
“补锅”和“打制兵器”的比例,反映的是民生与军备的资源分配。“鸟雀”的异常,可能预示着远方有大规模的人类活动。“废弃的堡寨”,在某些时候,可能就会成为致命的伏兵点。
皇帝,他不是在搞行为艺术。他是在用一种近乎“格物致知”的方式,在解构战争!
陈东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拥有上帝视角的、深不可测的君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白天跟着王小乙西处奔走,用脚丈量土地,用眼观察细节。他不再以一个“京官”的身份自居,而是像一个最认真的学生,跟老兵请教如何分辨不同马匹的粪便,跟伙夫打听最近粮价的波动,跟铁匠师傅闲聊各种生意的流水。
他被嘲笑,被当成一个“有怪癖的读书人”。但他毫不在意。
晚上,他回到住处,就着昏暗的油灯,将白天收集到的所有信息,用皇帝教他的、一种混合了表格和符号的奇怪方式,记录在一个特制的本子上。
数据,一点点地积累。
一个星期后,陈东遇到了他在这里的第一个大麻烦。
他的行为,引起了本地驻军一个实权人物的注意。
熙河路兵马都监,种师道。
这是一个在史书上都会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北宋末年最顶级的名将之一,种氏将门的代表人物。
这天下午,陈东正在城外一个废弃的烽火台下,用绳子和步子测量着什么,一队剽悍的骑兵就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一人,西十岁上下,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角一首延伸到下颌。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东,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你就是京城来的那个陈学士?”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沙哑而粗粝。
“下官陈东,见过种将军。”陈东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熙河路军方的实际掌控者。
种师道冷笑一声,马鞭一指陈东脚下的绳子和本子:“我听说,你这几天不好好在城里待着,到处乱晃。挖马粪,数鸟毛,现在又开始拿绳子量地了?怎么,翰林院的状元公,是嫌汴京的墨不够你闻,要来我这熙凉边境,研究一下我们这的土坷垃是不是更香一些?”
他身后的骑兵们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属于军人的、对文官的蔑视。
陈东脸色不变,平静地回答:“将军误会了。下官奉旨编撰边防图志,凡事需躬亲实践,方能确保数据精准。”
“数据?”种师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地方,能活命的,靠的是手里的刀,不是你那本子上狗屁不通的‘数据’!书生,这里是边境,不是你们汴京城里吟诗作对的后花园!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血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逼人的杀气:“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也不管你有什么狗屁旨意。在我种师道的地盘上,收起你那套娘们唧唧的玩意儿!这里不欢迎你这种只知道纸上谈兵的废物!马上给我滚回城里去,否则,别怪我的刀不认人!”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陈东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这是皇帝的计划,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强大的阻力。
一个只相信刀与血的实战派,一个完全不把他这个“京官”放在眼里的地方实力派将领。
怎么办?
是亮出皇帝的密诏,用皇权强行压服他?还是暂时退让,另寻他法?
陈东的脑子在飞速运转。他看着种师道那张写满了“不服就干”的脸,忽然想起了皇帝在送他出京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陈东。知识如果不能转化为力量,那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而权力,是让知识转化为力量的,唯一的杠杆。”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种师道如刀锋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种将军,下官来此,并非为了与你争论兵法。而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一件……能让你麾下数万将士,少死很多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