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日里的烟雨并未停歇，反而下得更密了些，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厌春堂的乌木窗棂，声音单调而绵长，像是永无止境的低泣。
堂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豆大的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跃着，将苏厌离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映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白日里砸碎花盆的激烈情绪早己沉淀下去，只余下一片更深的、更彻骨的死寂。苏厌离坐在妆台前，铜镜映出她半边清冷苍白的侧脸。她缓缓抬手，解开了月白襦裙的系带，衣衫顺着圆润的肩头滑落，露出半边光洁的背脊。
铜镜里，清晰地映出肩胛骨下方，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
那疤痕长约三寸，颜色比周围的肌肤深得多，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紫红色，边缘凹凸不平，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又像一只被暴力撕扯后、残破不堪的蝶翼，永远地烙印在她年轻的肌肤上。
烛光跳跃，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回十年前那个血与火的春日。角门轰然关闭的巨响犹在耳边，忠伯最后那声闷哼如同重锤砸在心口。就在她被推出角门、扑倒在地的瞬间，一支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弩箭，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狠狠钉入了她稚嫩的肩背！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几乎窒息，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那扇隔绝了生死的门，只能凭着求生的本能，死死攥紧那枚染血的玉佩，在血泊和泥泞中，挣扎着爬向未知的黑暗……
十年了。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那道疤痕。触感是凹凸不平的坚硬，冰冷得如同千年寒铁，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重温那场焚尽一切的噩梦。指尖下的肌肤仿佛还能感受到弩箭穿透皮肉、撕裂筋骨的剧痛，感受到忠伯额血溅在脸上的滚烫，感受到整个苏府在烈火中崩塌的绝望轰鸣。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恨意。
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冻彻骨髓的寒潭。
她拉开妆匣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没有珠翠胭脂，只有一枚静静躺着的玉佩。
烛光下，蟠龙玉佩依旧温润，玉质上乘。然而，那精细盘绕的蟠龙身上，丝丝缕缕渗入玉质肌理的血污，却如同跗骨之蛆，历经十年岁月，依旧呈现出一种刺目惊心的暗褐色。那是凝固的、洗刷不掉的苏家三百余口的血！
苏厌离将它拿起，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指尖，寒意顺着血脉首抵心脏。她紧紧攥住玉佩，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仿佛只有这疼痛，才能让她清晰地记住自己是谁，为何而活。
“萧、景、渊。”
三个字，如同三块从极寒深渊里捞出的冰棱，从她紧咬的齿缝间一字一顿地碾磨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刻骨的恨意，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在寂静的雨夜里弥漫开去，连跳动的烛火都仿佛被这寒意冻结了一瞬。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翅膀急促拍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苏厌离眼神一凛，瞬间将玉佩收回暗格，拉上衣衫，动作快如鬼魅。
一只灰扑扑的信鸽，被夜雨打湿了羽毛，显得有些狼狈，正收拢翅膀，稳稳地落在洞开的窗台上。它歪着脑袋，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室内。
苏厌离的目光落在信鸽细小的脚爪上。那里，绑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柳叶镖。柳叶镖的材质是普通的精铁，边缘甚至有些磨损，颜色也褪去了不少，看起来像是被遗弃的旧物。
然而，苏厌离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这枚褪色的柳叶镖，她认得！
这是当年苏家暗卫之间传递紧急讯息时所用的特殊信物——“老树根”的标记！十年了，这枚柳叶镖再次出现，只能意味着一件事：京城，有关于当年旧案的消息了！
她快步走到窗边，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解下信鸽脚环上的柳叶镖。鸽子在她掌心温顺地蹭了蹭，随即振翅飞入茫茫雨夜，消失不见。
苏厌离握着那枚冰冷的、褪色的柳叶镖，指腹着上面细微的、代表着“老树根”身份的隐秘刻痕。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视线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了那座埋葬了她所有亲人和过往的、波谲云诡的京城。
烛光在她清冷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深潭之下，终于被点燃的、幽暗而炽烈的火焰。
江南缠绵悱恻的春天，终于，要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