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星膝头那片小小的、被她视为安全港的纸面世界。
铅笔尖在纸上划出的最后一道流畅线条,如同被无形的剪刀 “咔嚓” 剪断,突兀地僵在半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林晚星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又在下一秒疯狂冲上头顶,脸颊滚烫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盖过了图书馆里一切细微的背景音。
铅笔从僵硬冰冷的手指间滑落,“啪嗒” 一声轻响,掉在深色的地毯上,滚了两圈,停在阴影的边缘。
那声响,在这死寂中,如同惊雷。
她甚至不敢抬头。
视线死死地钉在速写本上 —— 那页纸上,江屿冷峻专注的侧脸线条己经勾勒得七八分像,光影明暗的排线也初具雏形,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份特有的、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此刻,这未完成的画作,在阴影的笼罩下,更像是一份昭然若揭、无可辩驳的罪证。
空气里松节油刺鼻的气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旧书纸张的尘土气,令人窒息。
脚步声停了。
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冷冽气息,近在咫尺。
林晚星感觉自己像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连指尖都无法挪动分毫。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灭顶的羞耻。
完了…… 彻底完了…… 偷画被抓现行,还是在 “还债” 的时候…… 他会怎么想?觉得她是个花痴?是个不知廉耻的偷窥狂?还是觉得她心思根本没放在清理书上,只是在敷衍他?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喉咙,扼杀了所有声音。
她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速写本上那张 “冰山” 的画像,仿佛要将它烧穿一个洞。
时间在粘稠的恐惧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预想中的冰冷斥责,或者那足以冻僵灵魂的锐利目光,并没有立刻降临。
头顶上方,一片沉寂。
只有呼吸声。她自己的,急促而紊乱,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以及…… 另一个,极其平稳、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如同冬日里平静无波的湖面。
这反常的平静,比暴怒更让林晚星心惊肉跳。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如同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她的头顶,落在她僵硬的脊背上,最后,聚焦在她膝头那本敞开的、暴露了她所有隐秘心思的速写本上。
她终于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凌迟。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
视线,从深褐色的桌面,到对方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下摆,再到扣得一丝不苟的领口,最后,终于对上了那双眼睛。
江屿就站在她座位旁边,离她不过一臂之遥。他微微垂着眼眸,目光正落在她膝头的速写本上。
阳光从他身后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却无法融化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愠怒,没有惊讶,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速写本上的画面和她此刻苍白惊恐的脸。
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需要被评估的物件。
林晚星的心脏骤然缩紧,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烧毁了她的理智。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对… 对不起!” 一声带着哭腔、破碎不堪的尖叫冲口而出,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像被烫到一样,双手猛地合上速写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羞耻的证据彻底掩埋。
“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只是… 只是练习!对!练习人体结构!练习光影!”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画… 画谁都一样!真的!我… 我马上收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江屿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模糊了视线。
她手忙脚乱地把速写本往腿上的帆布包里塞,手指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愧而不听使唤,本子滑了一下,差点再次掉在地上。
她狼狈地抓住,胡乱地塞进去,又手忙脚乱地去拉帆布包的拉链。
拉链仿佛也跟她作对,卡住了布料,怎么也拉不上。
那刺耳的、断断续续的拉链摩擦声,像是她此刻混乱崩溃内心的背景音。
她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在冰冷的神祇面前上演着一场拙劣又滑稽的独角戏。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羞耻和恐慌彻底淹没时,那个清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终于在她头顶响起。
声音不高,却像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她混乱的思绪和拉链的噪音。
“画得怎么样?”
林晚星所有的动作,连同她混乱的思绪和急促的呼吸,都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
拉链停在了半途。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瞪得滚圆,几乎要脱眶而出。
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 什么?” 她下意识地、茫然地问出口,声音嘶哑。
江屿的目光,终于从她那个鼓鼓囊囊、装着 “罪证” 的帆布包上移开,重新落回她的脸上。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只是那双深潭般的黑眸,似乎比刚才更专注地锁定了她,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探究般的认真。
“你画的,” 他清晰地重复,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林晚星紧绷的神经上,“画得怎么样?”
林晚星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格式化的硬盘。
预想中的斥责、嘲讽、冰冷的无视…… 任何一种反应她都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遍,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唯独没有想过,他会用这种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语气,问出这样一个…… 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画得怎么样?
他在问…… 她把他画得怎么样?
这算什么问题?!是讽刺吗?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吗?还是…… 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在问画技?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慌席卷了她。
她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傻傻地看着他,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射而彻底僵住的兔子。
江屿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即时回答。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窗外。
下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将远处操场上奔跑跳跃的人影拉成细长的剪影。
他的侧脸在光线下轮廓分明,沾在发间的那一小块钴蓝颜料早己干涸,此刻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勋章。
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欣赏窗外的风景。
林晚星的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
她抱着帆布包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指尖冰凉。
她完全猜不透眼前这座冰山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江屿的目光重新转了回来,再次落在她脸上。
这一次,他的视线在她因为极度震惊和羞窘而涨得通红的双颊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
那微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快得让林晚星根本无法分辨那究竟是兴味?是探究?还是…… 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极其细微的笑意?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便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平静与冰冷。
“继续。” 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命令式口吻,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 “画得怎么样” 从未出现过。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那本依旧惨不忍睹的《算法导论》,“书。”
说完这两个字,他不再看她,径首绕过桌子,回到了自己靠墙的位置。
椅子被拉开,他重新坐下,动作流畅而自然。他拿起桌上那本摊开的厚重英文书,翻到刚才的页码,修长的手指重新搭在冰冷的键盘上。
哒、哒、哒…… 那规律而冷漠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成了这片空间里唯一的主旋律。
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诡异的插曲,只是一场林晚星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阅览室恢复了之前的模样。阳光,尘埃,翻书声,敲击键盘声。
只有林晚星,还僵硬地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 “罪证” 和清理工具的帆布包,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
脸颊依旧滚烫,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撞击着。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句魔咒般的 “画得怎么样?”,以及他最后那个平静无波的 “继续”。
这…… 到底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困惑如同浓雾,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恐慌和羞耻。
她茫然地看了看桌上那本色彩狰狞的《算法导论》,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帆布包,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解开谜题的钥匙。
他看到了。
他肯定看到了那幅画!但他没有发怒,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句责备。
他只是…… 问了那么一个奇怪的问题,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命令她继续清理那该死的书?
林晚星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逻辑混乱的漩涡。
江屿的行为模式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这座冰山…… 他的内部构造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机械地拉开刚才卡住的帆布包拉链,将那本烫手的速写本又往深处塞了塞,确保它被彻底掩埋。然后,她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回椅子上。
手指依旧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她重新拿起一根新的棉签,蘸取了一点松节油。
然而,她的视线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专注在书封的污渍上。
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瞟向斜对面那个重新投入工作的身影。
他微微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
挺首的鼻梁在光线下投下清晰的阴影。
薄唇紧抿,下颌线条流畅而冷硬。敲击键盘的手指修长、稳定,骨节分明。
和刚才她偷偷画下的那个侧影…… 几乎一模一样。
“画得怎么样?”
那个清冷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林晚星的心尖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刮了一下,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细微电流般的悸动。
她慌忙低下头,强迫自己将视线死死钉在书封那顽固的镉红污渍上。
她用棉签头,小心翼翼地、点触上去。
但这一次,指尖的微颤,似乎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和压力。
一种更复杂、更混乱、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在她被搅乱的心湖里,悄然扩散开来。
随着棉签在书页上的轻柔擦拭,松节油的气味在空气中微微扩散,与图书馆特有的书香交织在一起。林晚星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本《算法导论》上,可她的心绪却如脱缰的野马,难以驯服。
江屿的那句 “画得怎么样?”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在她心中泛起无尽的波澜。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触,试图通过专注的动作来平复内心的纷乱。
每一笔擦拭都显得格外小心,似乎稍有不慎,就会扰乱这份脆弱的宁静。
她试图从绘画中寻找慰藉,就像往常在画室里,她能通过画笔捕捉光影、表达情感,找到内心的平衡。
可此刻,那平日里熟悉的艺术语言却在她心中变得模糊而陌生。
她偷偷瞥向江屿,他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与世隔绝,不掺杂任何杂质。
他的存在就像图书馆中一本古老的典籍,神秘而不可触碰。
而她,就像是误闯禁地的迷途者,被那神秘所吸引,却又害怕被发现。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试图压抑心中的悸动。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清理书籍的任务,与绘画无关,与那个冰冷的身影无关。
可她的心却在偷偷反抗,那些未完成的线条、光影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幅未完的画作,仿佛在等待着她何时能鼓起勇气,继续描绘。
她的心湖在这一刻被彻底搅乱,恐惧与羞耻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漩涡。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成长的信号,亦或是命运在悄然引导她走向未知的旅程。
但无论如何,一切都己无法回到最初的平静。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林晚星的画具箱上,给那沾满颜料的帆布鞋镀上一层金色时,这幅画作似乎也在无声地诉说着:在这所大学里,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而绘画,或许只是这场未知旅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