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十一点,程岚苓站在声音实验室门口,手指轻轻敲击着怀里的笔记本电脑。
走廊的荧光灯有些接触不良,不时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高领毛衣,袖口己经有些起球,但足够保暖——通宵工作的时候,凌晨的寒气总是最先从指尖渗进来。
实验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道暖黄色的光。
推门进去时,混合着电子设备散热和咖啡香气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
卢卡斯正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七八条连接线,像在解一团彩色的毛线。
他今天把亚麻色卷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左耳上一个小小的银色耳钉,在灯光下偶尔闪动。
"准时。"他头也不抬地说,手指灵巧地分辨着导线,"电源适配器在右边柜子里,咖啡机刚煮好第二壶。"
实验室比想象中更拥挤——西台显示器同时显示不同的声波图谱,角落里堆着各种型号的监听音箱,墙上贴满了便签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地铁3号线共振频率"、"雨天最佳拾音点"之类的标注。
程岚苓的视线被工作台上一台老式开盘录音机吸引,磁带缓缓转动的样子像一只正在打盹的猫。
"1968年的诺依曼,"卢卡斯顺着她的目光解释,"做最后混音时用它,数字设备太干净了,缺乏血肉。"他递给她一副耳机,"听听看上周的素材。"
耳机里的声音让她屏住呼吸——经过处理的打字机声变成了有规律的打击乐,桥体震颤转化成的低频音浪如同心跳,而黎茵茵不知何时录进去的笑声("这玩意真的能录吗?哈哈哈")被剪切成奇妙的点缀。
这些本不相关的声响此刻和谐共处,像一场精心编排却又充满意外的即兴演出。
"我想在这里,"卢卡斯指着屏幕上跳动的频谱图,"加入你上次弹的那段转调。"
他的指尖有细小的茧,大概是常年拨弄琴弦留下的。
他们工作到凌晨三点。
程岚苓负责筛选和剪辑钢琴片段,卢卡斯则尝试着调试各种效果器。
实验室的咖啡机早己见底,现在他们靠着一袋黎茵茵塞来的小熊软糖提神——酸甜的胶质在舌尖慢慢融化,像某种微型的能量爆炸。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
雨滴敲打着通风管道,与音箱里播放的半成品混在一起,形成奇妙的重奏。
卢卡斯突然摘下耳机:"等等,先别动。"
他快步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将一支微型麦克风伸出去。
"天然的白噪音,"他调整着录音电平,"比任何插件都真实。"
雨水的沙沙声通过监听音箱充满整个房间,程岚苓不自觉地想起自己那首《午夜打字机》里试图模拟的雨夜氛围。
清晨五点半,他们终于完成了初步混音。
卢卡斯瘫在转椅上,用一本《声音物理学》盖住脸:"耳朵要罢工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书本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程岚苓走到窗前。
雨己经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蟹壳青,第一班公交车正从校园门口驶过,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发出特有的嘶嘶声。
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伦敦从黑夜中苏醒的过程——不是从琴房的窗户,不是在熬夜写谱后的恍惚中,而是真切地站在这里,带着满耳朵的新鲜声音。
"饿吗?"卢卡斯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晃着车钥匙,"我知道有家早餐店,老板是个退休的定音鼓手,做的煎蛋像军鼓一样完美。"
他们收拾设备时,晨光己经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画出等距的光带。
程岚苓的笔记本上记满了修改意见,最后一页还画着卢卡斯设计的奇怪声波图案——他说这是"未来项目的草图",看起来却像某种外星语言。
早餐店藏在一条小巷里,招牌上的"The Rhythm Cafe"几个字母己经褪色。
推门进去时,煎培根的香气和爵士鼓的刷碟声同时涌来——柜台后的老店主果然正用锅铲敲打着节拍。
"老样子,约翰,"卢卡斯熟稔地打招呼,"两份鼓手特餐。"
煎蛋确实如他所说,边缘酥脆得像军鼓皮,蛋黄保持着完美的半流体状态。
程岚苓小口啜饮着加了很多肉桂的热巧克力,听约翰讲述他随交响乐团巡演的趣事。
老人手腕上还戴着当年的演出腕带,褪色的布条上依稀可见"Royal Festival Hall 1987"的字样。
回学校的路上,他们经过一个刚开门的唱片店。
卢卡斯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里的一张黑胶:"这个版本你一定没听过。"
那是张罕见的现场录音,封面上钢琴家的手悬在琴键上方,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余音。
程岚苓凑近看小字说明:"1972年鹿特丹,钢琴故障导致第三乐章出现意外变奏"。
"最美的音乐往往诞生于意外,"卢卡斯买下唱片塞给她,"就像我们昨晚录到的那场雨。"
实验室门口,黎茵茵和普丽娅正等着他们。
黎茵茵顶着夸张的熊猫眼,手里举着三杯冰咖啡:"赶油画作业通宵了!"
普丽娅抱着一个纸袋,里面飘出刚出炉的肉桂卷香气。
"成果验收小组驾到,"黎茵茵夸张地鞠躬,"请让我们听听这对'声音侠侣'通宵搞出了什么名堂。"
监听音箱播放完成品的那一刻,程岚苓看到普丽娅睁大了眼睛——当打字机声与地铁震动完美融合的瞬间,当黎茵茵被处理成电子音的笑声突然切入时,当最后的雨声渐渐淡出,留下近乎禅意的寂静...
"这太..."黎茵茵罕见地词穷了,"不像话了。"
卢卡斯得意地咬了口肉桂卷,糖霜沾在嘴角:"等我们加上程的钢琴部分,会更不像话。"
晨光中,程岚苓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乱糟糟的头发,因为缺觉而泛红的眼角,却带着久违的明亮神情。
她想起约翰说的那句话:"年轻时的即兴演出,往往成为多年后最清晰的记忆。"
也许创作就是这样——在无数个通宵达旦的夜晚,突然捕捉到声音与灵魂共振的精确频率。
就像此刻,校园钟楼的报时声、卢卡斯调试设备的电子音、黎茵茵和普丽娅的小声争论,共同组成了一首名为《此刻》的隐秘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