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青山村,是被鸟鸣和薄雾唤醒的。
陈峰难得睡了个踏实觉,虽然简陋的木板床远不如城市里的软床舒适,但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安稳感,是任何物质都无法替代的。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带着山林草木清香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洗去了连日来的疲惫与沉郁。
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山间的岚霭,远处层叠的梯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条条缠绕山腰的翠绿丝带。近处,土墙灰瓦的农舍错落有致地依偎在山坳里,家家户户的房顶升起袅袅炊烟,混合着柴火燃烧的独特气息,构成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山村晨景。溪水潺潺,从村旁蜿蜒流过,清澈见底,撞击着光滑的鹅卵石,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这份远离尘嚣的宁静和原始的生命力,是魔都永远无法给予的。陈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被这纯净的空气彻底涤荡了一遍。
“峰子!峰子在家不?!”一个洪亮、带着几分粗犷和久违熟悉感的大嗓门在院门外响起。
陈峰心头一跳,快步走出堂屋。只见院门口站着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和一件沾着几点油污的旧T恤,脸上挂着憨厚又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不是周大牛是谁?
“大牛!”陈峰惊喜地叫出声,几步跨到院门前。两人几乎是同时张开双臂,重重地撞在一起,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背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股熟悉的、属于泥土和汗水的质朴气息,瞬间将陈峰拉回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哈哈!你小子!真回来了!昨晚听我爹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赶来了!”周大牛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上下打量着陈峰,“啧,城里水土不养人啊?看着没以前壮实了,脸也白了点,像个‘秀才’!”
“去你的!”陈峰笑着给了他一拳,心里却暖融融的。周大牛是他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玩伴,掏鸟窝、摸泥鳅、下河游泳、偷摘隔壁张婶家的桃子……干过的“坏事”数都数不清。只是后来,陈峰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又去了魔都上大学,而周大牛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去广东打工了,两人见面的机会便越来越少。
“啥时候回来的?在广东咋样?”陈峰问。
“回来快俩月喽!”周大牛摆摆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厂子效益不行,加班加得凶,钱还不见多。老板还动不动就克扣……妈的,干着憋屈!想想家里老爹老娘年纪也大了,就干脆回来了。咱这穷山沟,好歹空气好,水好,自在!”他环顾着西周的山林,语气里带着一种游子归乡的释然,却也透着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陈峰默然。周大牛的经历,几乎是青山村大多数年轻人的缩影。村子太偏远了,交通不便,除了几亩贫瘠的山田、一些散养的鸡鸭和靠山吃山的零星山货,几乎没什么像样的产业。年轻人看不到希望,为了生计,只能像候鸟一样飞向遥远的城市,在流水线上挥洒青春,忍受着离乡背井的孤独和城市边缘人的身份。能像周大牛这样,最终选择回来的,要么是混不下去,要么是家里实在需要照顾。青山村的活力,正在被这种无法逆转的“空心化”一点点抽走。
“回来也好。”陈峰拍了拍大牛结实的肩膀,“家里……总归是家。”
“可不嘛!”周大牛很快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样子,他眼尖地看到靠在墙角的钓竿,眼睛一亮,“嘿!还带着家伙事儿呢?正好!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走!去老龙潭甩两竿!看看你这城里的大学生,手艺生疏了没?”他不由分说地拿起陈峰的钓竿掂量了一下,“啧,这竿子,在城里买的?看着花哨,不如咱小时候自己削的竹竿结实!”
“行!走着!”陈峰也被勾起了兴致。钓鱼,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暂时放空一切、找回一丝平静的方式。何况,是和老朋友一起。
两人并肩走出院子,沿着蜿蜒的山路向村后的老龙潭水库走去。山路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松柏苍翠,野花点缀其间,散发着自然的芬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林间小道上跳跃。偶尔能听到山雀清脆的鸣叫,或者松鼠在枝头跳跃的窸窣声。
“看,那片林子,小时候咱俩在里面迷过路,吓得哇哇哭,最后还是你爹举着火把找着的!”周大牛指着不远处一片更显幽深的林子笑道。
“还有那块大石头,你非说下面有宝贝,咱俩吭哧吭哧挖了半天,就挖出几根蚯蚓!”陈峰也指着溪边一块熟悉的巨石。
回忆像山涧的溪水,汩汩流淌,冲淡了现实的沉重。两人边走边聊,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越靠近水库,空气越发清凉。终于,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老龙潭水库,如同一块巨大的、深绿色的翡翠,镶嵌在群山环抱之中。水面平静无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西周郁郁葱葱的山林,静谧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水面之下,幽深难测,传说这潭水深不见底,连通着地下暗河,甚至有“龙潜于渊”的说法,故而得名“老龙潭”。儿时的陈峰和大牛,对这片深潭既充满向往,又带着一丝本能的敬畏。
水库边,零星有几个早起的村民在垂钓,看到陈峰和周大牛,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峰娃子回来啦?陪大牛来钓鱼啊?”
“哟,大学生也来钓鱼?新鲜!”
“现在水库鱼可不好钓喽,水太深太静,鱼精得很!”一个抽着旱烟的老者慢悠悠地说道。
周大牛熟络地跟人打着招呼,拉着陈峰找了个相对僻静、岸边有块平坦大石头的位置。“就这儿!这地方水深,以前出过大鱼!”他麻利地帮陈峰把鱼线理好,挂上带来的蚯蚓。
陈峰接过鱼竿,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竿身,一种久违的、源自本能般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选了个自认为不错的位置,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手腕一抖,鱼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铅坠带着鱼饵悄无声息地没入深绿色的水面,只留下一圈圈缓缓荡开的涟漪。
鱼竿架在石头上,两人并肩坐在大石头上,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山风拂过,带来山林的气息和水库特有的、带着一丝水腥味的清凉。西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真静啊……”周大牛舒服地叹了口气,“比城里那些吵死人的机器声强多了。就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水看着是清亮,但我爹他们说,这两年鱼确实少了,也难钓了,总觉得这潭子……比以前更‘沉’了,怪怪的。”
陈峰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也落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上。周大牛的话,勾起了他心底一丝模糊的感觉。老龙潭似乎真的和记忆中有些不同了。那份深邃的静谧之下,仿佛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等待?或者说是某种被压抑的、深沉的力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鱼竿,指尖传来木质的微凉触感。这一刻,周遭的山林、湖水、微风,连同身边老友的絮叨,都似乎离他远去了。他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被那幽深的、泛着神秘光泽的水面所吸引,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水面依旧平静,鱼漂纹丝不动。但陈峰的心跳,却在山风的吹拂和深潭的凝视下,莫名地加快了几分。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即将在这片古老的水域之下,破茧而出。
而手中的钓竿,似乎成了他与那未知之物之间,唯一、也是最脆弱的连接。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小小的鱼漂之上,等待着,那可能改变一切的……**咬钩**。
夕阳的余晖为幽深的潭水镀上了一层暗金,也拉长了岸边两个年轻身影的轮廓。周大牛打了个哈欠,嘟囔着鱼是不是都睡了。陈峰却依旧静静地坐着,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深绿色的水面,首抵潭心。
老龙潭,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