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那扇厚重的柚木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奢华、威压、雪茄与咖啡的醇厚气息被瞬间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清晨法租界街道上微凉的、带着梧桐树叶清香的空气。
陈默和张狂站在铺着平整石砖的人行道上,身后是那座灯火辉煌、如同权力堡垒般的庞然大物。阳光穿透高大的梧桐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在他们沾满泥污烟尘的破旧衣衫上跳跃,显得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荒谬感。
张狂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被凉风一激,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抹了把脸,手上沾着蹭到的煤灰,看向陈默,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牌桌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操……总算是活着出来了。默子,那张破纸……管用吗?”
陈默没有说话。他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头顶那片被梧桐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逐渐明亮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烟盒纸粗糙的触感,以及杜月笙指尖拂过时那冰凉的、带着掌控一切力量的余温。
“管不管用,”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目光却异常沉静,“杜先生接了,就够了。剩下的……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他收回目光,看向法租界整洁却冰冷的街道,“走,回去。烂泥塘里,还有一堆事等着。”
两人不再停留,如同两滴重新落入浊水的墨点,迅速融入法租界清晨开始忙碌的人流车流,朝着十六铺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踏在平整的石砖路上,都让陈默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刚刚踏出的,是和平饭店的台阶;而即将踏回的,是那方用血汗和搏命换来的、依旧危机西伏的——**根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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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片熟悉的、混杂着汗臭、煤烟和底层挣扎气息的棚户区,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一丝驱不散的硝烟和焦糊味。昨夜七号仓库的爆炸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让原本因“默哥狂哥”接管而稍显振奋的气氛,又蒙上了一层惊惶不安。
窝棚成了临时的指挥所,也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看到陈默和张狂安然无恙地回来,阿强、老油条、二愣子等人明显松了口气,围拢上来,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依赖。
“默哥,狂哥,你们可回来了!”阿强声音带着后怕,“昨晚那动静……吓死人了!巡捕房的人来盘问了好几波!兄弟们按您的吩咐,咬死了啥也不知道,就在棚子里躲着!”
“是啊默哥,那些巡捕凶得很!”老油条也心有余悸,“亏得您让兄弟们提前散了,不然……”
“都过去了。”陈默打断他们,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走到那张破桌子后面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惊魂未定的脸,“杜先生知道了。后面的事,杜先生会处理。咱们该干嘛干嘛。”
一句“杜先生知道了”,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棚内浮动的人心。众人脸上的惶恐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杜先生都知道了,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阿强,三条巷口那边,今天怎么样?”陈默开始询问。
“照常开张!”阿强立刻挺首腰板,“虽然人比平时少点,但规矩都立起来了!一个铜板,歇脚看管,没人敢闹事!今天收的钱,等会儿就交上来!”
“老油条,你那些‘小崽子’,都撤回来了?”
“撤了撤了!都按您吩咐,给了赏钱,嘴都捂严实了!”老油条拍着胸脯。
“二愣子,水井公厕?”
“好着呢!没人敢扎刺!”二愣子瓮声瓮气。
“老孙头,街面上?”
“都打过招呼了,铺子都开了,人心……还算稳当。”老孙头谨慎地汇报。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陈默离开前的轨道。但陈默敏锐地察觉到,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得更急了。刀疤刘那条被打断脊梁的疯狗暂时缩回了爪子,但黄金荣烟土被烧、怡和仓库被炸的滔天巨浪,随时可能反噬。更重要的是,三井洋行那条毒蛇,己经将信子吐到了他们的地盘边缘!
“好。”陈默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放松,“规矩立了,就不能倒!该收的钱,一分不少地收上来,七成照分!公中的钱,阿强你管好账,该买药买药,该添置家伙添置家伙!特别是……”他目光转向老油条,眼神锐利,“耳朵,给我竖得更高点!眼睛,给我擦得更亮点!码头仓库区,街面上,特别是……靠近法租界那片,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管多小,立刻报上来!”
“是!默哥!”老油条眼神一凛,立刻应道。他隐隐感觉到,默哥的关注点,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接下来的日子,十六铺码头西区这片“烂泥塘”,在陈默的铁腕梳理和张狂的武力震慑下,呈现出一种畸形的、却前所未有的“秩序”。车夫们习惯了花一个铜板在歇脚点喝口水、歇歇脚,货物也敢放心地临时堆放。小商贩们交了份子钱,发现真能安稳做生意,少了骚扰,看陈默手下的眼神也少了畏惧,多了点讨好的敬畏。街面上鸡毛蒜皮的纠纷,老孙头调解不了的,报到陈默这里,处理得干脆利落,不偏不倚。
陈默那张烟盒纸地图上的线条更加密集,标注更加详尽:
* **车夫歇脚点**:人流稳定,新增两个点(靠近码头卸货区),标注异常情况(如某日有陌生面孔长时间逗留)。
* **仓库区外围**:重点标注七号仓爆炸废墟(被巡捕封锁),五号仓(棉纱进出频繁),新增九号仓(新进一批印着德文标识的木箱,守卫换班频繁)。
* **街面店铺**:标注生意好坏,与周边关系,是否有外来势力接触(如“丰裕”米行小刀杨手下活动增加)。
* **法租界边缘**:新增重点标注!蒲石路方向(老油条手下小崽子定期“路过”观察,记录东和商社门口浪人换岗时间、进出人员频率)。
* **可疑人员/眼线**:刀疤刘残余(龟缩北头赌档,疑似与黄金荣手下接触);黄金荣眼线(码头货仓小管事,近日频繁出入法租界某咖啡馆);新增:几个操北方口音、行踪诡秘的陌生面孔在棚户区边缘租屋(老油条发现)。
这张网,在陈默的刻意引导和资源(公中钱购买劣质烟酒用于“疏通”)支持下,开始向着法租界边缘和更深的阴影处悄然延伸。收集的信息也更加精细,不再仅仅是“看到什么”,开始出现“听到什么”、“感觉哪里不对劲”的模糊感知。
这天傍晚,窝棚“议事”接近尾声。老油条照例交上记录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陈默正翻看着,老油条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默哥,有个事儿……听着有点怪,不知道算不算个信儿。”
“说。”陈默头也没抬。
“是‘小泥鳅’那小子跟我嚼舌根的。”老油条声音更低了,“他说……他今天晌午在法租界边上那片捡煤渣,饿得发昏,躲在一个咖啡馆后门巷子里的垃圾桶后面想眯会儿。结果……结果听到咖啡馆后门开了,出来两个人,站在巷子里抽烟说话。说的……好像是东洋话!叽里咕噜的,他一句听不懂。但其中一个人,他瞅着有点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眼熟?”陈默手中的铅笔顿住了,抬起头,“像谁?”
“小泥鳅那小子也说不准……”老油条挠挠头,“他就说……那人走路有点瘸,左边肩膀好像有点塌……哦!对了!他说那人右手小指头……好像缺了半截!”
**瘸腿!塌肩!缺半截小指!**
这几个特征如同闪电般劈入陈默脑海!他猛地翻开老油条之前记录的小本子,手指飞快地划过一页页潦草的字迹,最终停在几天前的一条记录上:
**“刀疤刘手下‘三指李’,左腿瘸(旧伤),右肩塌(被狂哥砸的),右手小指缺半截(赌债被剁)。藏身北头赌档。”**
三指李!刀疤刘的心腹打手!一个本该龟缩在棚户区北头赌档的残废!怎么会出现在法租界的咖啡馆后巷?还和说东洋话的人在一起?!
一股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椎猛地窜起!刀疤刘这条被打断脊梁的疯狗,果然没死心!而且……似乎搭上了不该搭的线!东洋人?!
“那个咖啡馆……叫什么名字?在哪条街?”陈默的声音异常冷静,眼神却锐利如刀。
“叫……叫‘塞纳河畔’!就在霞飞路和蒲石路交口往南一点!”老油条肯定地说。
霞飞路!蒲石路!距离东和商社……咫尺之遥!
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残废的帮派打手,一个神秘的东洋人,在距离日本间谍据点极近的法租界咖啡馆后巷密谈……这绝不是偶然!
“老油条,”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让你手下最机灵、最不起眼的小崽子,给我盯死那个‘塞纳河畔’咖啡馆的后门!特别是……注意那个‘三指李’!看他什么时候再去!跟什么人见面!不用靠近,远远地看!记住长相!记住时间!”
“是!默哥!”老油条也意识到事情不简单,神色凝重地应下。
窝棚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张狂抱着膀子,眼中凶光闪烁:“默子,你是说……刀疤刘那老狗,搭上小鬼子了?想借刀杀人?”
“借刀?”陈默冷笑一声,手指在那张标注着“塞纳河畔”咖啡馆和“东和商社”的烟盒纸上缓缓划过,眼神幽深冰冷,“恐怕……是引狼入室,自取灭亡!小鬼子想在这片烂泥塘里搅浑水,找条熟悉地头的老狗带路……倒也不奇怪!”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窝棚门口,望着棚户区外渐渐沉下的暮色。远处,法租界璀璨的霓虹己经开始点亮,勾勒出那座不夜之城冰冷而的轮廓。那看似平静的霓虹之下,涌动的暗流正变得更加湍急、更加致命!
“阿狂,”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让兄弟们把眼睛再擦亮一点!手里的家伙……再磨快一点!这滩水,要彻底浑了!咱们这张网……”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逐渐浓重的夜色,仿佛看到了那隐藏在法租界霓虹阴影下的毒蛇巢穴,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
“得织得更密!捞得……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