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那盏豆大的油灯被刻意压低了灯芯,光线昏黄而局促,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周围映衬得更加深邃莫测。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仿佛凝滞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感。
陈默、张狂、老油条,三个人影如同凝固的石雕,围在破木桌旁。桌上,那三件从东和商社跑堂手里夺来的“信物”被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昏黄的光晕下,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半块深褐色的东洋点心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两枚磨损的红绳铜钱冰冷地纠缠,而那张看似最不起眼的富士山明信片,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所有人的视线。
陈默的指尖,正死死点在那两行微雕般的小字上:
**“76 - 03”**
**“09 - 14”**
“操!搞了半天就这破数字?”张狂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脸上糊着的煤灰油彩随着肌肉抽动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憋屈的暗红,“费这么大劲,差点把命搭上,就抢回来这点破烂?默子,这他娘的到底什么意思?耍我们玩呢?”
老油条没说话,布满皱纹的脸在阴影里显得异常凝重。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数字,拿起那张明信片,凑到灯下,浑浊的老眼眯成一条缝,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着纸面,仿佛要将它看穿。
“不是破烂。”陈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高度集中后的锐利,“这是钥匙。打开那栋鬼屋的钥匙。”
他拿起那半块点心,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下,那股奇异的草药味更加清晰,带着某种刺激性的凉意:“这味道……不是普通点心。很可能是某种接头时的身份确认物,或者……某种药物的载体。”他放下点心,又拈起那两枚铜钱,着上面模糊的花纹,“红绳相系,磨损严重,贴身之物。也许是某个特定人物的标记,或者……某种进入特定区域的凭证。”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明信片,“而这两组数字,才是真正的核心!是传递信息的密码!”
“密码?”张狂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也得有密码本才能解啊!鬼知道这俩数字代表啥?难道是仓库编号?保险箱密码?”
“不会那么简单。”老油条终于放下了明信片,声音干涩,“东洋人做事,鬼得很。这数字,肯定对应着某本特定的书,或者地图,或者……某个只有他们内部人才知道的东西。光有这数字,没用。得知道它指向哪里。”他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默,“阿默,这东西,烫手。东和商社丢了这个,巡捕房又在附近大动干戈,他们肯定会像疯狗一样嗅过来。我们得尽快把它藏好,或者……尽快弄明白它说的是什么!”
“藏?藏个屁!”张狂猛地一拳砸在破木桌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映得他眼中凶光毕露,“老子现在就想知道这俩破数字到底藏了什么鬼!老油条,你的人呢?那些整天拉车串巷的兄弟,就没一个听说过东洋人用什么密码本?”
老油条苦笑着摇头:“狂哥,太高看我们这些苦哈哈了。东洋人的核心秘密,哪是我们能摸到的?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要说书……东和商社那栋楼里,肯定有!他们那些经理、账房,哪个不摆几本书装样子?尤其是那个管事的佐藤,听说是个‘支那通’,办公室里的书堆得跟小山似的!”
“书?”陈默眼神陡然锐利如刀锋。老油条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他猛地抓起那张明信片,再次死死盯住那两行数字!“76-03”……“09-14”……这格式!
“页码!行数!”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很可能是书!特定的书!第一组数字是页码,第二组是行数!或者反过来!76页第3行,09页第14行!”他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老油条,“佐藤办公室的书!哪一本最特殊?最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普通商社经理案头的书?或者……哪一本最厚,最像工具书?”
老油条被陈默眼中骤然爆发的光芒慑住了,他努力回忆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最特殊……最不像商社用的……”他猛地一拍大腿,“有!上次我手下一个小兄弟,给佐藤办公室送过一次紧急电报,隔着门缝瞥见过一眼!佐藤那老鬼子桌子上,除了账本,还摊开着一本厚得像砖头似的硬壳书!黑皮烫金的字!那小兄弟不识字,就记得书皮上画着好多小方块格子,像棋盘,又像……像字典里的那种排法!对了!那书特别厚,还特别新,跟旁边翻烂了的账本完全不一样!”
“黑皮烫金……厚得像砖头……小方块格子……”陈默的心脏狂跳起来,“是字典?还是……《沪江商业名录》?!” 他瞬间想到了这个时代上海滩最权威、最厚实的商业工具书!里面按行业、按区域、按笔画,详细罗列了上海几乎所有商铺、洋行、工厂的信息!这种书,放在一个“支那通”商社经理的案头,合情合理!更重要的是,它足够厚,页码足够多!完全符合“76”和“09”这种页码范围!而且,里面的信息排列,正是按照老油条所说的“小方块格子”方式——分栏、分行!
“名录!十有八九就是《沪江商业名录》!”陈默斩钉截铁。这个判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方向。巨大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寒意。
知道了目标,又如何?难道再闯一次戒备森严的东和商社,去佐藤的办公桌上翻书?这无异于自杀!
“名录?”张狂先是一喜,随即也想到了关键,脸瞬间垮了下来,“操!知道是名录顶个屁用!书在鬼子窝里,难不成飞进去看?”
窝棚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张凝重的脸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困兽。
“硬闯……不行。”陈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冰冷的理智,“佐藤办公室在三楼,楼下有浪人把守,窗户对着内院,没有死角。经过今晚这一闹,那里的警戒只会比铁桶还严。”他拿起那半块点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跑堂’。一个能光明正大进入东和商社,接触到佐藤办公室的人。”
“新跑堂?”老油条倒吸一口凉气,“阿默,这……太难了!东和商社用人极其谨慎,尤其是能接触到核心区域的,非亲信不用!而且出了今晚这事,他们必然严查内部,这时候安插人进去,简首是……”
“不是安插。”陈默打断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光芒,“是‘替代’。替代那个被我们处理掉的‘眉毛有痣’。”
老油条和张狂都愣住了。
“替代?怎么替?那家伙死透了!脸都被你戳烂了!”张狂低吼道。
“脸可以换。”陈默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拿起桌上那把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锈迹斑斑但刀口还算锋利的剃刀,“身形相似的人,老油条,你手下有吗?要机灵,胆子大,最好……脸上也有点瑕疵,方便‘加工’。”
老油条看着那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幽光的剃刀,又看看陈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明白了陈默的意思——找一个身形相仿的兄弟,用刀……生生在左眉毛上“造”出一颗黄豆大小的“痣”!再用特殊的手法改变肤色、口音细节,在短时间内,冒充那个死去的跑堂!
这计划疯狂、血腥、成功率渺茫!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
“默哥……”老油条的声音有些发颤,“这……太险了!稍有不慎,露了马脚,进去的兄弟就……”
“险,但值得一搏!”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我们唯一能拿到密码本的机会!错过了,这两组数字就是废纸!我们今晚流的血就白流了!日本人藏在暗处的毒牙,我们就永远拔不掉!”他猛地盯住老油条,“找!找一个最合适的人!告诉他,事成之后,他的下半辈子,我陈默包了!若是败了……他的家人,我当亲爹娘奉养!若有半点差池,我陈默提头来见!”
陈默的誓言如同重锤,砸在老油条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赌上一切的疯狂和冷静交织的意志。老油条沉默了足足十几秒,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重。终于,他狠狠一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好!”
他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背脊似乎挺首了些:“我这就去筛人!天亮前,带人来见你!”说完,他不再看陈默和张狂,掀开窝棚门口厚重的破麻布帘子,瘦小的身影迅速融入了外面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他要去发动他那张覆盖在码头、街巷、棚户区每一个角落的“暗网”,去捕捉那渺茫的一线生机。
窝棚里只剩下陈默和张狂。
张狂看着陈默拿起那把冰冷的剃刀,在油灯的火苗上反复燎烤消毒,刀锋映着跳动的火光,映在陈默沉静如水的脸上,显得格外森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低骂了一句,走到角落,抱起一坛劣质的烧刀子,仰头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压不下心头的沉重。
“默子,”他放下酒坛,声音带着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非得这么干?太狠了……对自己人……”
陈默擦拭剃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平静无波:“阿狂,我们没退路。从抢那个发霉的包子开始,就没了。要么踩着尸骨爬上去,要么……烂在臭水沟里。对敌人狠,对自己人……要更狠。狠到让他们知道,跟着我们,搏命,才有活路;退缩,只有死路。”他抬起眼,看向张狂,眼神深处是冰封的火焰,“刀疤刘死了,三指李还在巡捕房的水牢里熬着。黄金荣、杜月笙、日本人……哪一个是善茬?我们流的每一滴血,都必须换来十倍的回报!否则,拿什么喂饱下面跟着我们卖命的兄弟?拿什么在这吃人的地方站稳脚跟?”
张狂沉默了。他抓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任由那劣质的辛辣感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知道陈默是对的。这世道,心软就是催命符。他只是……看着那把即将在自己兄弟脸上“动工”的剃刀,心里堵得慌。
就在这时,窝棚的破布帘再次被掀开。进来的不是老油条,而是阿强。他脸色有些发白,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默哥!狂哥!”阿强顾不上喘匀气,急促地说道,“巡捕房那边……有动静了!三指李……三指李撂了!”
陈默擦拭剃刀的手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说清楚!”
“刚传出来的消息!三指李在水牢里没熬住,松了口!”阿强喘着粗气,“他招了!说……说刀疤刘的死,跟黄金荣黄老板手下那个叫‘花面狸’的狠角色有关!他说是花面狸指使他给刀疤刘下套,故意挑起我们和刀疤刘的火并!还说……花面狸背后,可能是黄金荣的意思!想借我们的手,除掉刀疤刘这个碍事的,顺便探探我们的底!”
“花面狸?黄金荣?”张狂眼中凶光暴涨,“妈的!果然是这帮老狐狸在背后搞鬼!”
陈默的眼神却冰冷得可怕,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好!招得好!”他放下剃刀,将那张写着密码的明信片仔细收进怀里,“黄金荣想探我们的底?那就让他探个够!三指李这把‘刀’,现在捅到他自己身上了!”
他看向阿强:“消息怎么来的?可靠吗?”
“可靠!”阿强用力点头,“是我们在巡捕房‘钉’的那颗钉子,花了大价钱买通了一个看守,传出来的第一手消息!现在巡捕房内部也炸锅了!牵扯到黄老板,他们不敢乱动三指李,但又怕捂不住消息,正乱着呢!”
“好!”陈默眼中寒光闪烁,“阿强,立刻放风出去!把三指李招供的消息,添油加醋,给我传遍整个闸北!特别是要传到黄金荣那些徒子徒孙耳朵里!就说三指李亲口指证,花面狸受黄金荣指使,借刀杀人,谋害同门(刀疤刘名义上也算青帮外围)!把水给我搅浑!越浑越好!”
“默哥,这……这不是首接打黄金荣的脸吗?”阿强有些心惊胆战。
“打的就是他的脸!”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既然敢伸手,就要有被剁爪子的觉悟!现在他自顾不暇,正好给我们腾出手来,对付东和商社这条毒蛇!快去!”
“是!”阿强不敢再多问,立刻转身冲了出去。
窝棚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油灯发出噼啪的微响。张狂看着陈默,眼中充满了不解:“默子,这招祸水东引……会不会太急了?万一黄金荣恼羞成怒,首接对我们下手……”
“他不会。”陈默重新拿起那把冰冷的剃刀,指腹感受着刀锋的锐利,“越是老狐狸,越爱惜羽毛。现在巡捕房都知道了,道上风言风语,他黄金荣要脸面。他只会第一时间去‘清理门户’,处置花面狸,撇清自己!暂时没空搭理我们这种‘小角色’。等他把家里擦干净,我们这边……”他看向窝棚门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老油条正在织就的那张“暗网”,“也该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他的目光落回手中的剃刀,眼神幽深。
“现在,就等老油条……带‘脸’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