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苑，暖玉池内。
崔嬷嬷那张涂着厚重脂粉的脸几乎要凑到“沈疏萤”面前，浑浊的老眼在她脸上每一寸细细刮过。
“县主这风寒，拖得可有些日子了。”崔嬷嬷手里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刚加了料的安神汤，“瞧瞧这小脸儿，蜡黄蜡黄的，可真是心疼死老奴了。太后娘娘在宫里，那是日日悬心，夜不能寐啊。”
“沈疏萤”缩在池边的软椅里，裹着厚厚的锦被，身体恰到好处地微微颤抖：“劳…劳烦嬷嬷挂心…萤儿…萤儿只是身子虚…养几日便好了…不敢惊扰太后娘娘…”
“养几日？”崔嬷嬷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池室里回荡，“王爷伤重未愈，朝中多少大事等着王爷裁断。
北狄蛮子都打到家门口了！
县主身为王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不替王爷分忧也就罢了，还这般病病歪歪，岂不是更让王爷忧心。”她将药碗重重往旁边小几上一顿，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依老奴看，这栖霞苑的风水，怕是不大旺县主。不如挪个地儿，让太医们好好给县主瞧瞧？”
挪地方？青黛心头一紧。这是要彻底将她和王爷分开。她抬起泪眼，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破碎：“嬷嬷…萤儿…萤儿只想守着王爷…王爷身边离不得人…”
“离不得人？”崔嬷嬷猛地站起身，“离不得人，就离得了这汤药吗？
县主这般推三阻西，莫非是嫌弃太后娘娘的恩典？还是……这栖霞苑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守在暖玉池入口处的墨影，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池外，崔嬷嬷带来的宫人无声地向前逼近一步。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仓惶、几乎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栖霞苑死寂的上空。
暖玉池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信使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上糊满了血污和尘土，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己经折断。
“王爷…边关…八百里…加急…”信使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雁回城…失守了！！！”
“什么？！”崔嬷嬷脸色骤变，尖声叫道。
“沈疏萤”也猛地惊坐起来，脸上血色尽失，一双眸子瞬间睁大。
信使猛地咳出一口污血，挣扎着抬起头：“北狄…北狄王子阿史那鹰…亲率三万铁骑…猛攻雁回城。
秦烈将军…率部死战…死战不退。城中…粮草断绝…箭矢耗尽…兄弟们…兄弟们用石头砸，用牙齿咬。
城墙…城墙塌了三次！兄弟们用命…用命堵上。”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秦将军身中七箭…还砍翻了两个狄人百夫长。最后…最后抱着一个狄人千夫长…跳下了城墙…同归于尽…呜…”
悲怆的哭声在暖玉池内回荡，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雁回城…破了…”信使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死寂，“守军…守军八千…除…除末将冒死突围…无…无一…生还…”
他猛地又咳出一大口血，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神开始涣散，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住暖玉池中昏迷的萧彻，断断续续地嘶吼：“将军…将军临终…让末将…问王爷…问朝廷…为何…为何不发援兵！为何…断我粮草！为何…要我们死？！将军…死不瞑目啊！！！”
信使的头颅重重垂下，再无声息。暖玉池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池水汩汩流动的声音。
崔嬷嬷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信使胡言乱语，但看着那具残破染血的尸体，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阵寒意爬上脊背。
“秦烈…死了？” “沈疏萤”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雁回城…丢了？”她缓缓抬起头，泪水无声滑落。
“八千将士…八千条命啊…”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凉。
崔嬷嬷被那眼神和话语刺得浑身一哆嗦，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带来的宫人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去拖那信使的尸身。
“慢着！”墨影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骤然响起。他高大的身影挡在尸体前，首刺崔嬷嬷，“此乃军报信使，为国捐躯。谁敢辱其尸身！”
强大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那几个宫人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崔嬷嬷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墨…墨影，你想造反吗？”
墨影不再看她，转向池边“惊魂未定”的青黛，抱拳沉声道：“县主，信使遗体，当以忠烈之礼收敛厚葬，末将即刻派人处理。”
“沈疏萤”无力地点点头，用锦帕掩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泣不成声：“按…按墨影大人说的…办…厚葬…厚葬忠魂…”
雁回城破，秦烈战死。
八千将士血染孤城！
这消息如同瘟疫，在墨影和青黛的有意操控下，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飞速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雁回城没了！秦烈将军抱着狄狗跳了城墙！”
“八千弟兄啊！一个都没活下来！朝廷的援兵呢？粮草呢？！”
“还能去哪了？喂了那些吸血的蛀虫了！”
“嘘！你不要命了！”
“怕什么？！老子家兄弟就在雁回城当兵，现在尸骨都找不到了。
老子还怕个球！
朝廷不给活路，还不让老百姓说句人话？！”
秦烈跳城殉国被编成了最催人泪下的唱词，在茶楼酒肆、勾栏瓦舍间传唱。
朝廷的不作为被添油加醋，指向深宫。北狄铁骑攻破雁回后屠城三日的惨状，更是点燃了百姓心中最深的怒火。
这股汹涌的民怨，迅速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清君侧，诛妖后！”
“为秦将军报仇，为雁回城八千英魂讨个公道！”
“朝廷不给说法，我们就跪死在宫门口！”
越来越多的百姓，穿着素服，戴着白花，沉默地涌向皇宫那巍峨的朱雀门。他们扶老携幼，面容悲戚而愤怒，一层层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宫砖上。
宫墙之上，禁卫军紧张地握着长矛，看着下方黑压压、沉默跪拜的人群。
玉漱宫内，上好的青花瓷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反了！都反了！”太后周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因暴怒而扭曲狰狞，“秦烈那个莽夫自己无能丧师，关哀家何事？！
这些刁民！这些贱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把脏水泼到哀家头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攥着凤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崔嬷嬷呢？”
“回…回太后娘娘…”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崔…崔嬷嬷传回消息…说…说栖霞苑守卫森严墨影寸步不离…药…药也灌不进去…沈…沈疏萤那贱人病得厉害…但…但一时半会…还…还死不了…”
“废物！一群废物！”太后厉声尖叫，抓起手边一个玉如意就砸了过去。小太监不敢躲，被砸中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却连痛呼都不敢，只是死死趴在地上筛糠般发抖。
“妖后？他们叫哀家妖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发髻都有些散乱，“好，好得很。传旨，让九门提督调兵。给哀家把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统统驱散。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太后息怒！”旁边一个年老的太监慌忙跪下，“万万不可啊。此刻若强行镇压恐激起更大的民变。京营的兵…也未必…未必靠得住啊。”
太后颓然跌坐回凤椅，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变幻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