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的门扉无声合拢,最后一丝杜如晦算珠碰撞的余音被隔绝在外。殿内沉水香压不住血渍的腥气,也压不住李世民龙袍袖口上那道半凝固的黑褐色印记——那是数日前亲手覆盖在秦昊身上时沾染的。
“啪。”
一枚染着泥灰血污的破斗笠,被轻轻搁在紫檀御案正中,压在那卷沾血的军报上,像个突兀又沉重的句点。
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没有再看那堆满案牍的“丰功伟绩”,李世民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踱向大殿一侧,那里置着三口巨大的、尚未开启的铁皮包角樟木箱,表面暗沉,如同三尊沉默的墓碑。
“开箱。”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随侍的宦官挥挥手,两名金吾卫上前,沉重的铜钥插入锁孔,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哐当!哐当!”箱盖被猛地掀起!
三道耀目的银光瞬间刺破了殿内的沉郁!冰冷的、如同凝固雪河的寒芒扑面而来!那是垒砌得整整齐齐、每一锭底部都敲打着户部库印的——五十两官锭!白得晃眼!沉得坠心!银锭边缘锐利的棱角在灯下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冰冷无情的坚毅光泽!
二十二万三千两百五十九两三钱一分半。
这个被杜如晦用无数笔带血的算筹堆砌出的冰冷数字,在此刻化作了这三口铁箱里沉默的实体。每一锭,似乎都能秤出背后那条冻死在长安城根的寒骨有多轻,秤出秦昊脊背上那根被钉穿的腿骨有多重。
李世民抬起手。没有触碰那冰冷的财富,只是目光沉凝地扫过那刺目的白。随即,他拿起御案上朱砂未干的天子笔,摊开一卷崭新的明黄绢帛诏书。
笔走龙蛇!
沙沙的舔笔声和御笔划过绢帛的摩擦声,成了殿内唯一的声响。没有召集群臣商议,没有繁复的门下核准流程。只有笔尖的起落,蘸满了前所未有的决断与重量。
“诏曰——!”
低沉浑厚的声音如同洪钟撞破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此役所获之资,尽出内帑库藏!”
“首项!”朱砂如血,狠狠一顿:
“长安内外!城垣!坊壁!民房!所有毁于战备之屋舍!着工部会同京兆府!即日勘察核计!按坊分户!损一椽!赔三椽!破一瓦!补十瓦!青壮劳力尽用!十日内!给朕——恢复旧观!敢有一户露宿寒雪者!京兆府尹提头来见!”
诏书笔锋如刀!那“三椽”、“十瓦”的数字狠狠刺穿了常例!是赔偿!更是赔罪!是帝王对被拆毁家园的父老最后的尊严交代!
“次项!”笔锋一转,带着更深的沉痛:
“户部!兵部!吏部!共掌!”
“凡此役阵亡将士!无论卒或士!无论折冲府兵抑或随军民夫!名录核实!抚恤双倍于常例!良田十亩!永免租庸!孤寡父母妻儿!官府奉养终老!幼子入官学!”
“凡此役重伤致残者!赐地二十亩!钱粮倍予!以功勋论!所耗汤药,由尚药局支应!首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凡此役轻伤者!赐布五匹!粟三石!归田耕作者免赋两年!归营者擢升半阶!粮饷增半!”
朱砂淋漓!那“双倍”、“十亩”、“奉养终老”、“终老”的字眼带着刀刻的力量!这是将士用命换来的血酬!一丝一毫!由不得官僚们再层层过滤!
“再者!”诏书行至末尾,龙目幽深:
“此役所耗军器、甲胄、火药、车船马匹……凡为国捐输之商户、民匠!户部核查账目!照原价两倍补偿!不得刁难!不得克扣!不得延误!”
“敕!即日施行!不得留中!”
诏书卷起!朱砂淋漓的字迹如同燃烧的鲜血!未干的墨迹反射着三口银箱那冰冷的光。
“来人。”李世民的声音依旧平稳,“银箱即刻押运三省值房!由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户部尚书杜如晦、御史大夫魏征!三人!共同执掌!分项支应!三卿!”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扫过阶下刚刚抬箱而来的三位面色各异的宰辅:
“给朕盯着每一个铜板!让它落地有声!落到该落的人手里!落到百姓的房梁上!落到将士的骨头上!落到工匠的铁砧上!”
“谁敢伸手在这银子堆里捞一厘油水——”他猛地指向御案上那顶破斗笠,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毒的冰凌:
“便用这银子!去给他——铸一口棺材!!”
太医院,最深处的寒玉阁。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一丝极其顽固的、从床榻深处渗出的血腥气。几盏特制的、灯油中混入安神药粉的无烟小灯在墙壁凹槽里静静燃烧,将室内映照得半明半暗,如同晨曦初临前的深海。
精工打造的寒玉床榻上,秦昊静静地俯卧着。
他的背上,那片被青色药膏厚厚涂抹的区域内,二十一截断箭的尾部如同狰狞的石笋群,凝固在药膏构成的山脉表面,只露出一点点冷酷的金属棱角。一层冰晶般的薄霜覆盖在药膏和的肌肤上,那是寒玉和特制冷敷药粉共同作用的结果,用以镇压那依旧蛰伏在伤口深处的、随时会燎原的恐怖炎毒。他那散乱结块的发梢上,甚至凝聚着几颗细小的、冰冷的露珠。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药膏薄霜下极其微弱的胸膛起伏,和鼻端那缕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细弱游丝的白气。
“呜……哥……哥你别不理阿岳……”秦岳跪趴在寒玉床榻边的厚厚绒毯上,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头埋在床沿冰冷坚硬的玉石边上,声音哭得沙哑劈裂,带着浓浓的、抽噎后的鼻音。他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深沉的灰蓝眼瞳,因为彻夜未眠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黏成可怜的一缕缕。一滴滚烫的泪珠沿着他因哭泣而微微抽搐的稚嫩脸颊滑落,砸落在他紧紧攥着的那块半块霉胡饼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饼身上,被油纸包裹了数日才得以保存的两个小小的、熟悉的半月形齿痕(Ch2)清晰可见——那是他曾经在绝望的朱雀大街上,从自己牙齿上省下递给秦昊的标记。
“秦郎君……阿岳哥哥别哭了……”一个细弱如幼猫、带着小心翼翼哽咽的童音响起。
小小的长公主李明达(小荔枝),穿着一身特意换上的素色绢裙,乌黑的发顶甚至只松松簪了一枚最简朴的银簪。她双手微微发颤地捧着一个小小的、温热的、同样用银盏承着的药盅。那药盅比她的手大不了多少,里面是尚药局大奉御亲自盯着火候熬煮的参苓续命汤,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和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清甜回甘。她小小的脚上穿着软底丝履,努力地踮起脚尖,试图将那药盅凑近秦岳的肩膀,动作生疏笨拙,却又无比郑重。
“孙翁……孙翁说了的……”小荔枝的声音带着努力维持的镇定,但看向寒玉床上那片狰狞箭杆时,小小的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巨大而懵懂的恐惧,“秦郎君要喝药的……喝了药……身上那些……那些大刺猬的尖刺……才会变成药膏软软爬出来……”她用着孩童能理解、却又令人心碎的比喻,“阿岳哥哥……你让开一点点……荔枝给你哥哥喂一点点药水好不好?”两行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白皙的脸颊,滴落在盅盖边缘,溅起微小的涟漪。
秦岳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灰蓝色眼睛死死盯着小荔枝,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愤怒,而是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扭曲的绝望!他猛地抓起那块沾着自己泪水的胡饼,像抓住最后的希望,带着哭腔奋力地、胡乱地向着秦昊毫无知觉的脸庞方向塞去,动作粗暴又无助:
“哥……你吃……你吃啊!你说过的……吃饱就有力气……我们回家……回家给你蒸新米……用那个凸锅底熬热热的甜粥……哥……你看看阿岳……看看……”
药汁!因为秦岳这剧烈的动作而被颠簸晃动!
几滴滚烫的、深褐色的药液!
“啪嗒!”
“啪嗒!”
滴落在寒玉床上!
溅在秦昊那只无意识摊在身侧、沾满干涸血痂和药膏粘稠的冰冷手指上!
药汁滑过他的指尖。
带走了上面厚重的血痂和黑色的药膏黏浊。
露出了……
那只手指的……
指尖皮肤!
一种极其病态!
但!在寒玉冰冷和药汁滚烫双重刺激下!
竟然!
隐隐透出了一丝……
极其微弱的!
如同薄雪下挣扎吐绿的……嫩芽芽尖的……
淡粉色暖意?!
殿门外。
幽长的宫廊如同冰封的墨玉。
李世民如同铁铸般站在那里。
龙袍的宽袖垂落。
没有踏入。
没有言语。
只是目光穿透紧闭的门扉。
仿佛能看见那盏小灯下无声的挣扎与泪水。
能看见那缕细若游丝的、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白色气息。
能看见那三口铁箱碾过承天门前结着冰碴的青石御道时——
车轮!
发出的!
沉重!冰冷!却义无反顾!的——
碾冰轧骨的——
前行声!
那声音。
压过了殿中任何算珠的碰撞。
也压过了。
即将落向长安一百零八坊里——
带着银铁沉重的暖!
和被抚慰的泪水砸响的——
每一块新砌青砖的……
微弱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