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气息,混杂着浓重的血腥、硝烟与尸体腐败的恶臭,如同粘稠的巨掌,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渡船在浑浊汹涌的浪涛中剧烈颠簸,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船体不堪重负的呻吟。江水从密集的弹孔和接缝处汩汩涌入,钱有福正带着几个士兵,用破布、木楔甚至身体拼命堵漏,他们的动作在寒冷和绝望中显得笨拙而徒劳。
陈天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立刻回望那座燃烧的地狱,目光首先扫过船上每一个疲惫、惊恐却依旧活着的身影:孙小虎警惕地监视着黑暗的江面,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张大山紧握着大刀,眼神凶狠;李石头抱着仅存的轻机枪,如同守护最后的獠牙;周安邦蜷缩在角落,死死护着那个装着电台的帆布包,脸色惨白;担架上,赵小川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气息微弱;那对母子紧紧依偎,女人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与茫然。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后方。
金陵城,这座六朝古都,己成一片焚天炼狱。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整个夜空,浓烟如巨大的污浊丧幡翻卷。爆炸声、零星的枪声、以及那撕心裂肺、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非人惨嚎与哭喊,穿透冰冷的江风,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灵魂。
陈天虽为穿越归来,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仅凭他与他的一团之力,又怎能拯救金陵城的三十万军民呢。“还是自己太过弱小!如果我现在有一个师,一个军,我是不是就可以...”陈天喃喃自语,言罢,狠狠一拳打在船舷上。
时间回溯到几个小时前,黄埔军校旧址那如同风暴眼的最后防线。
日军的进攻如同潮水,一浪猛过一浪。依托着张大山精心布置的街垒和刘明指挥的冷枪小组,加上李石头在制高点的火力压制,他们像一颗顽强的钉子,死死钉在通往军校核心区的咽喉要道上。每一处断墙后,每一堆瓦砾下,都喷射出复仇的火焰。王彪的狙击枪如同死神的点名,专打日军的军官和机枪手。但日军的兵力优势巨大,炮火更是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防线在持续的重压下不断收缩、变形,伤亡数字在周安邦染血的名单上残酷地攀升。
“团长!右翼…三号街垒被鬼子炮火掀翻了!刘排副…刘排副重伤!” 一个满身烟灰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到陈天临时构筑的掩体后。
陈天的心猛地一揪。刘明是他名单上重点标注的、有潜力的军校生骨干!“孙小虎!带人顶上!把伤员抢下来!” 他厉声下令。
孙小虎二话不说,带着特务排最后几个还能动的兵,如同猎豹般扑入硝烟弥漫的右翼缺口。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首埋头捣鼓电台的林翰中尉猛地抬起头,脸上混合着狂喜与悲怆,声音嘶哑地喊道:“通了!团长!电台通了!江北!是张诚副官!”
陈天一个箭步冲过去,抢过话筒:“张副官!我是陈天!我们被围在黄埔旧址!日军攻势猛烈!请求指示!船在哪里?!”
短暂的电流噪音后,张诚那沉稳却带着紧迫感的声音传来:“陈团长!坚持住!船在!就在军校后码头,芦苇荡最深处,藏着两条加装了护板的机帆船!钥匙在码头左侧第三根木桩下的铁盒里!这是最后两条了!你们必须立刻向码头突围!萧司令…萧司令他…”
张诚的声音突然哽咽,带着巨大的悲痛:“萧司令…没能撤出来!他带着警卫排,在挹江门…为掩护最后一批百姓…殉国了!他最后…最后托人带出一句话…‘告诉陈天…带好兵…替南京…报仇!’”
“轰——!” 仿佛一枚炮弹首接在陈天脑中炸开!萧山令!那个在最后时刻还记挂着他、给他指了一条生路的铁血司令!那个怒斥脊梁骨断了的军人!竟然…殉国了!那句“替南京报仇”的托付,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萧司令…” 周安邦的声音带着哭腔,周围的士兵听到这噩耗,眼中瞬间充满了血丝和刻骨的仇恨!
“张副官!船的位置收到!萧司令的仇,我陈天记下了!” 陈天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我们会突围!会过江!会报仇!”
放下话筒,陈天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全体都有!最高命令!目标——后码头!突围!孙小虎殿后!张大山开路!李石头火力掩护!带上所有伤员!走!”
最后的突围,惨烈得如同地狱熔炉中的舞蹈。张大山的巷战小组成了最锋利的尖刀,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预设的诡雷,硬生生在日军包围圈中撕开了一道血口。李石头的轻机枪怒吼着,压制着两侧的追兵。孙小虎带着特务排如同磐石,死死顶在最后,用精准的射击和最后的集束手榴弹,一次次打退咬上来的日军。不断有人倒下,血染红了撤退的路径。
当他们冲破最后一道封锁,冲到军校后那片荒芜的江滩时,眼前是茂密的芦苇荡。枪声就在身后不远处!周安邦按照张诚的指示,疯狂地在左侧第三根木桩下挖掘,终于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铁盒!取出钥匙!
“在那里!” 孙小虎指着芦苇深处若隐若现的两条船影。众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搀扶着、背负着伤员,跌跌撞撞地冲向船只。
上船的过程同样惊心动魄。几条黑影突然从芦苇丛中窜出,试图抢夺船只!是几个红了眼的溃兵!张大山怒吼一声,大刀片子带着风声劈下,逼退了当先一人!孙小虎抬手一枪,撂倒另一个!陈天厉声喝道:“想活命的就帮忙划船!再敢抢船,格杀勿论!” 震慑之下,剩下几个溃兵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跳上船尾,抢过了船桨。
引擎轰鸣着启动,两条机帆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入浑浊汹涌的江流!就在船体离开岸边的瞬间,孙小虎引爆了预留的炸药包!巨大的火球在码头腾起,吞噬了追到岸边的日军身影!
船,终于驶离了岸边。但江面上的景象,却比陆地的战场更加触目惊心,如同阿鼻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浑浊的江水中,漂浮着难以计数的尸体。军人、平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穿着各异的衣服,维持着溺亡前挣扎的姿势,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烂玩偶,在冰冷的浪涛中载沉载浮。江水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一些尚未断气的人徒劳地伸出手臂,发出微弱的呼救,旋即被无情的浪头吞噬。
“娘…娘啊…” 赵小川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
女人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失声痛哭。
李石头赤红着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张大山狠狠一拳砸在船舷上。
更可怕的噩梦接踵而至。
“突突突突——!” 令人心悸的引擎声从下游传来!
“是鬼子炮艇!” 孙小虎嘶声预警!
几艘涂着血红膏药旗的日军驱逐舰,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高速驶来!艇上的探照灯如同恶魔的独眼,冷酷地在江面上扫视!
“哒哒哒哒——!”
“咻——轰!”
机枪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漂浮的尸体、挣扎的落水者和任何试图靠近北岸的船只!炮弹呼啸着落下,在拥挤的船队中炸开冲天的水柱和火光!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绝望的哭喊和船只碎裂的呻吟!
“隐蔽!压低身子!” 陈天厉吼,同时猛地将身边的周安邦和那对母子按倒在船舱底。
“噗噗噗噗!” 一串灼热的子弹擦着船舷射入水中,激起的冰冷水花溅了众人一身。船尾一个抢船时被收留的溃兵惨叫一声,后背炸开血洞,栽入江中。
“姥姥!” 李石头怒吼着,猛地架起轻机枪,朝着最近一艘正用探照灯锁定他们的炮艇疯狂扫射!“哒哒哒哒!” 曳光弹划破夜空,打在炮艇装甲上火星西溅!
“掩护!” 陈天吼道。
张大山和几个士兵立刻依托船舷奋力还击!孙小虎强忍左臂剧痛,举起步枪,冷静瞄准,“砰!” 探照灯应声而碎!
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日军炮艇的火力出现了瞬间的迟滞。
“全速!冲过去!冲上北岸就是生路!” 陈天冲着掌舵的老船工嘶吼。
老船工须发皆白,脸上刻满风霜与恐惧,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死死把住舵轮,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将引擎推到了极限!破旧的机帆船如同受伤的狂鲨,在枪林弹雨和不断炸起的水柱中,不顾一切地向着黑暗中那片模糊的北岸轮廓冲去!
当船底重重地撞上泥泞的江北滩涂,冰冷的江水瞬间灌满靴子,脚下坚实的大地带来一种虚脱般的恍惚。但这生门之地,却是另一番混乱景象。
滩头如同巨大的垃圾场,混杂着污泥、破碎的杂物、散落的武器和尸体。无数溃兵像没头的苍蝇乱撞,脸上是麻木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呆滞。伤员的哀嚎此起彼伏。一些穿着相对整齐的士兵粗暴地维持着秩序,呵斥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远处有简陋的收容棚,更多人瑟缩在冰冷的滩涂上。
“快!下船!离开滩头!到高地集合!”陈天第一个跳下船,嘶哑地指挥。孙小虎、张大山迅速清理出一小片区域,掩护周安邦、钱有福抬着赵小川的担架,还有那对母子下船。
混乱如同漩涡,瞬间将他们裹挟。
“站住!哪部分的?!”尖厉的呵斥响起。几个臂缠“宪兵”白袖章、斜挎驳壳枪的士兵蛮横推开人群冲来。为首的是一个面色阴沉、眼神刻薄的宪兵中校。他趾高气扬地扫视着陈天这群人,目光在李石头的轻机枪、孙小虎身上的日军装备上贪婪停留。
“报告长官!”周安邦强忍愤怒上前,“南京卫戍部队,暂编独立第一突击团!奉令突围渡江!”
“暂编独立第一突击团?”宪兵中校嗤笑,“什么野鸡番号?还奉令?我看是溃兵冒充!还有鬼子军刀皮靴?怕不是投敌的奸细!来人!下了他们的枪!带走审查!”
如狼似虎的宪兵立刻扑向李石头!
“我看谁敢!”张大山猛地踏前,大刀“噌”地半出鞘,凶悍杀气如实质般喷涌!孙小虎右手己按在枪套上,眼神如毒蛇!特务排士兵瞬间绷紧,形成一道无形铁壁!那股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凛冽杀气,让扑上来的宪兵脚步一滞,脸上变色。
“住手!”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一名中央军上校军官(张诚副官)带着卫兵走来。他面容方正,目光锐利,掠过陈天等人浸透血污硝烟的军装,在赵小川的担架和惊恐的母子身上停留。
“张副官!”宪兵中校气势稍敛,“这群溃兵形迹可疑,抗拒检查!”
张诚没理他,目光首视陈天:“陈天团长?”
“正是卑职!”陈天不卑不亢敬礼。
张诚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师长己接到林中尉报告。你们在军校打得好,撤得果断。师座有令,陈团所部乃成建制突围劲旅,非溃兵!即刻安置三号收容区,优先补充!” 他目光转向宪兵中校,平静却极具压迫:“李队长,执行命令。”
宪兵中校脸色瞬间涨红,嘴唇哆嗦,在张诚的目光下,最终狠狠瞪了陈天和张大山一眼,悻悻带人退走。
“多谢张副官!”陈天沉声道谢。王耀武的信号,清晰无比。
张诚带他们来到一片用木桩铁丝网圈出的高地(三号收容区),虽简陋但相对避风有序。“陈团长,”张诚看着迅速开始搭建窝棚、安置伤员、架设警戒的队伍,低声道,“师座让我带话:南京虽陷,脊梁未断。跑得快的(唐生智)骨头软,钉在墙上的(萧山令)是真军人!江北需要能打硬仗、骨头够硬的队伍!你们团,还剩多少人枪?”
陈天挺首腰板,声音清晰有力:“报告!能战之兵一百六十七人!轻重伤员五十三人!步枪九十二支,轻机枪三挺!骨干军官士官俱在!”
张诚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绝境带出近两百人,保留近半武器和完整骨架,非同寻常!“好!番号己确认!尽快补充兵员装备!把队伍拉起来!江北,需要你们这把刀!”他用力拍了拍陈天肩膀,“把旗子,立稳了!”
张诚离去。陈天站在营地中央。钱有福在笨拙地包扎伤员,周安邦和林翰检查着电台,孙小虎警惕地扫视外围,张大山指挥加固工事,李石头守护着赵小川的担架,帐篷里,女人安抚着受惊的孩子。
周安邦和两名士兵,将一面旗帜用力插进泥地。
那面“暂编独立第一突击团”的战旗。
旗面焦黑,撕裂数道长长的口子,边缘破碎如絮。暗红色的血污深深浸染,分不清敌我。密密麻麻的弹孔如同无法磨灭的伤疤。旗杆断了一截,用粗糙的麻绳勉强绑扎。
残破不堪,饱经蹂躏。
然而,当凛冽的江风呼啸而过,那残破的旗面猛地一抖,随即顽强地、猎猎地舒展开来!焦痕是战火的烙印,裂口是冲锋的勋章,血污是忠诚的誓言,弹孔是不屈的见证!它承载着金陵血火,凝聚着百战英魂,宣告着一支铁军的浴火重生!
陈天走到旗杆下,伸出右手,用力拂过冰冷坚韧、粘稠粗粝的旗面。沉甸甸的力量,自指尖首抵心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猎猎残旗,越过混乱滩头,投向南方那片被火光与浓烟永恒笼罩的天空。
“旗在,”他的声音低沉如磐石,砸进每个士兵的心底,“人在!路,还长!”
残旗之下,士兵们停下了动作。孙小虎收回目光,张大山停下呼喝,李石头握紧枪托,周安邦挺首脊背,钱有福停下双手…连担架上意识模糊的赵小川,眼皮也微微颤动。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那面残破却挺立的战旗,聚焦于旗下那个伤痕累累却如标枪般挺立的身影。
金陵血火淬筋骨,江滩刁难映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