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过泥泞不堪的道路，将一连这支疲惫之师载向那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名字——罗店。越靠近目的地，战争的氛围便越发浓稠得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硝烟，更是一种混合着尸体腐烂、血腥、消毒水和焦土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恶臭。道路两旁，景象触目惊心：被炮火反复耕耘过的田野一片焦黑，如同巨大的癞痢头；残破的村落只剩下几堵熏黑的断墙，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之上；随处可见被遗弃的、布满弹孔的武器装备残骸；更令人心悸的是那些来不及收敛的、在泥泞和弹坑中发黑的尸体，有穿着灰蓝色军装的国军士兵，也有土黄色军服的日军，扭曲纠缠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成群的乌鸦盘旋在低空，发出不祥的聒噪，时而俯冲下来啄食腐肉。
补充兵们看着车窗外的景象，脸色惨白，有人忍不住呕吐起来。即使是经历过闸北血战的老兵，如赵汉生、王铁柱，此刻也面色凝重，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就是“血肉磨坊”！光是这外围的景象，就足以摧毁任何未经战火洗礼者的意志。
孙小虎死死攥着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不去看窗外那些可怖的尸体。他想起小顺子，想起闸北那个被刺死的妇人，胃里翻江倒海，但这一次，他硬生生忍住了呕吐的冲动，只是身体绷得像块石头。钱有福拄着木棍，看着窗外地狱般的景象，眼神中的迷茫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打着夹板的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回不去了。周安邦推了推破碎的眼镜，脸色苍白，但依旧强撑着，在颠簸的车厢里拿出纸笔，颤抖着记录下沿途所见——这成了他对抗恐惧的唯一方式。
陈天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历史书上冰冷的伤亡数字，在此刻化作了眼前这活生生的、无边无际的炼狱景象。罗店，这个小镇的名字，如同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将比闸北残酷十倍、百倍！一连这把己经卷刃的刀，还能在这绞肉机里支撑多久？
卡车在一片更加混乱的临时集结点停下。这里距离罗店镇核心战场还有几里路，但炮声己经震耳欲聋，地面在持续不断的爆炸中微微颤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和血腥气。伤兵源源不断地被抬下来，哀嚎声不绝于耳。补充兵和物资堆积如山，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番号，试图在混乱中建立秩序。
“八十七师二六一旅五二二团一营一连！到这边集合！归建五二一团三营指挥！”一个嗓子喊哑了的参谋挥舞着名册。
陈天迅速整队，带着这支沉默而压抑的队伍，汇入混乱的人流。他们被带到一片相对靠后的、由几道简陋战壕和几处被炸得半塌的民房组成的预备阵地。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绝望的气息。
很快，三营营长，一个满脸硝烟、眼窝深陷的少校，在一群同样疲惫的军官簇拥下匆匆赶来。他扫了一眼一连的士兵，目光在那些缠着绷带、拄着木棍的伤员身上停留了一瞬，眉头紧锁，但眼下严峻的局势让他顾不上这些。
“陈连长？你们连现在还有多少能战的？”营长的声音沙哑急切。
“报告营长！全连实到八十六人，其中轻伤员十五人，重伤员三人己后送！能战者，七十人！”陈天立正回答。
营长点点头，显然对这个数字并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他展开一张被炮火熏得发黑的地图，手指重重戳在一个点上：“看到这里没有？罗店镇西北角，老宅院！那里原本是我们三营七连的阵地！狗日的鬼子昨天夜里发动偷袭，七连…几乎打光了！阵地失守！现在，老宅院成了鬼子楔进我们防线的一颗钉子！他们依托那里，架起了机枪和掷弹筒，严重威胁侧翼！旅座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今晚必须夺回老宅院！”
营长的目光死死盯住陈天：“陈连长！你们连刚下来，按理说该休整！但前线实在抽不出人了！你们在闸北打得不错，旅座提过！现在，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天黑后行动！有没有问题？！”
老宅院！陈天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标记，心头一凛。他知道这种争夺核心据点的战斗意味着什么——惨烈的逐屋争夺，近距离的搏杀，巨大的伤亡！但命令如山！
“报告营长！没有问题！保证完成任务！”陈天的声音斩钉截铁。
营长似乎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陈天的肩膀：“好！需要什么支援，尽管提！营里的迫击炮排可以给你们提供十分钟火力掩护！”
“谢营长！请求尽可能多配发手榴弹，尤其是鬼子的香瓜手雷！另外，需要一些炸药包或者集束手榴弹！”陈天立刻提出要求，巷战攻坚，破片杀伤和爆破是利器。
“行！我尽量满足！”营长点头，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悲怆，“陈连长…小心…鬼子在老宅院…手段很毒辣…七连的弟兄…死得很惨…” 他没有细说，但那眼神让陈天明白，那宅院里的战斗绝非寻常。
任务下达，一连的气氛更加压抑。夺回失守的据点？还是被日军加固过的？七十人对阵至少一个小队（可能更多）的日军精锐？这几乎是个送死的任务！
王铁柱吊着胳膊，用左手给自己的中正式步枪压上最后一排子弹，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夺回来！杀光那帮畜生！” 闸北的仇恨和罗店的惨状，让他心中只剩下杀戮的欲望。赵汉生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刺刀，又默默地将几枚缴获的香瓜手雷和几颗国造木柄手榴弹塞进腰间的弹袋，动作一丝不苟。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补充兵惶恐的脸，沙哑着嗓子对孙小虎等几个新兵说：“娃子们…跟紧我…别乱跑…看到墙根、拐角就贴过去…听到枪响就趴下…手榴弹响了再冲…” 这是老兵在生死关头能给出的最朴素的保命忠告。
钱有福拄着木棍，看着分发下来的、沉甸甸的集束手榴弹（五颗木柄手榴弹捆在一起）和炸药包，脸色更加苍白。他腿伤未愈，行动不便，这种攻坚任务对他来说几乎是致命的。他看着周围沉默准备、视死如归的袍泽，又看看自己受伤的腿，内心天人交战。跑？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但看到连长陈天沉着冷静地部署任务，看到王铁柱那不要命的劲头，看到赵汉生对新兵的庇护，想到自己若是当了逃兵，这些兄弟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将集束手榴弹吃力地背在了背上，一瘸一拐地挪到自己的位置。市井小民的狡黠，终究被袍泽之义和一点残存的血性压了下去。
孙小虎强迫自己大口呼吸，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他紧紧跟在赵汉生身边，将赵汉生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他反复检查着自己的步枪，确保保险打开，子弹上膛。恐惧依旧存在，但闸北的血火和眼前这人间地狱的景象，将一种冰冷的、名为仇恨的东西深深种在了他的心底。他想活下去，更想为死去的小顺子、为千千万万惨死的同胞报仇！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没有瘫倒。
周安邦将那份染血的花名册贴身藏好，拿起一支步枪。他不再是单纯的文书，残酷的现实让他明白，在这里，每个人都必须是战士。他推了推眼镜，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坚定。张秀兰被临时派到一连的预备救护点，她看着这支即将投入死亡任务的队伍，嘴唇紧抿，默默地将更多的绷带和止血粉塞进自己的急救包里。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降临。炮声并未停歇，反而更加密集，曳光弹不时划破夜空，留下短暂而诡异的光痕。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寂静。
“出发！”陈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七十多名士兵，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夜色的掩护下，沿着被炮火犁得松软的田埂和残破的交通壕，向着那片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罗店镇废墟悄然摸去。目标——老宅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