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不转睛注视着山头的杨振华，仿佛看见满脸笑容的马大叔，随着红红的火焰升腾而起。那是一种傲视敌寇的笑，一种为保家卫国英勇献身而自豪的笑，一种为赶走侵略者视死如归的笑。
这张笑脸使他终生难以忘怀。也是他在当时即会情不自禁的失声呼喊∶"马大叔——"
狗蛋儿被这一声喊弄得一时紧张，上来便掩住他的嘴埋怨道：“喊啥喊，敌人听到了。”
被泪水冲刷的一塌糊涂的杨振华，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挡开狗蛋儿的手臂，只管扯开嗓门嚎啕哭喊。哭声在这凄凉的夜空、凄凉的山峦中百折千回，令人更加肝肠寸断。
狗蛋儿对马大叔的牺牲同样是悲痛万分，只是要对杨振华的负责，一时不能忘乎所以，强忍着悲痛往肚里咽。他把杨振华紧紧地抱在怀里，倾泻如注的泪水，扑簌簌顺着他的头发一首灌到脖子里：“听话呀坷啦，大叔死了谁不伤心。哦们得为他报仇呀！光哭有什么用，能把他哭活吗？”
振华还能顾上这些吗？他现在除了悲痛和仇恨，所有的一切全然不顾，恨不能立即冲上去把大叔救回来。
悲恸的哭声惊动了隘口的伪军，厚三立马听出来这是杨振华的哭喊声，随即大喊道：“坷垃？快去、抓住他！”喊过之后又恐怕手下伤害过重，或者首接开枪击毙了没法向犬养交待，这是犬养亲待的任务，只要能抓住活的，自己好处大大的。
于是大声又补充道：“不要开枪，逮个活的，皇军大大的有赏！”他突然感到了犬养的高明，通过杨振华一定能找到隐藏在某山洞里的抗日分子，他似乎看到了一堆堆金银财宝向他飞来，真是兴奋地不得了。
还没有完全从悲痛中释放出来的杨振华，哪里顾得上厚三的吼叫，仍然是“大叔大叔”的悲嚎。这倒是急坏了身边的狗蛋儿，拉又拉不走他，劝也劝不动，无奈，只得一把将他撂在肩上，飞快的向山坡下跑去。
浓黑的夜色、陡滑的山坡、丛生的荆棘和野草，加上又是慌不择路和肩负重负。没跑多远，狗蛋儿就被绊倒了，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俩人“咕咕噜噜”顺坡而下，又“呼嚓”一声掉到了一个两米多高的峭壁之下。
杨振华不再哭喊了，他己经被摔懵没有了知觉。幸亏下面没有要命的尖锐乱石，加上还有些杂草的铺垫，才使他幸免于难。
狗蛋儿摔得也够呛，好在头脑还清晰。为了能躲过后面的追兵，他忍痛将浑身软绵绵的杨振华拖到峭壁跟脚，敌人的手电筒无论如何也照不到的死角。忧心忡忡的等到这群狗腿子们远离，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随后，他又听听杨振华的呼吸和心跳，发现并没有大碍，才真正的放下心来。
这个台台并不大，前方几步外就是漆黑的深沟，左右两边似乎能通往远处，但是夜太黑，视力能达到的距离实在有限。狗蛋儿心里琢磨着，这里是什么地方？一时也弄不清楚，心里有点毛毛躁躁的。
为了能尽快的脱离危险，他迫使自己再冷静一下，以便能够准确的判断方向；而且还需等杨振华完全清醒，才能带他一起离开这个危险地带。
上面的敌人似乎己经跑得很远了，没有灯光和喊叫声。但是狗蛋儿仍不敢贸然的呼喊振华，夜深人静，声音会传的很远，万一被伪军听到，即没法像刚才一样把他撂到肩上快速离开；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加上浑身的伤痛足以让他心力衰竭，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摆脱敌人。
飕飕的夜风夹杂着凉意，也无法安静何英燥乱的心情。山梁那边隐隐约约枪弹声，还有那一闪一闪的亮光。从激烈到稀疏，又从稀疏到激烈。就像一根线绳在拉动着她的心脏上下忐忑。
战斗进行的如何？俘虏们究竟救出来没有？马大叔、坷拉、狗蛋儿究竟能不能顺利脱险？一切的一切她一概无从知晓，她能不急嘛？
但从枪弹的响声和爆炸的闪亮中，她能估计到那里己经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因而，她又为不能参加这次的营救行动而懊丧。由于联络中断，她无法得知是马大叔不愿让他们参加，还是情况有了变化。总之，她只能心急如焚的观望着山梁那边，渐渐平息的火光和枪声，做出无谓的叹气。
深夜的顺山风的确让人得瑟，吹得浑身是汗的狗蛋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同时也吹开了杨振华迷蒙的眼睛。他警觉地一把抓住狗蛋儿猛然坐了起来问道：“这是哪里？”
狗蛋儿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巴，“嘘”了一声说道：“小声点……你可醒过来了……哦也弄不清这是哪里。刚才咱俩滚泼了，没跌死就是万幸，现在还懵糊糊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哩。”
他这样一说，使杨振华也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他摸摸自己的头，又摸摸腰、腿、胳膊，感觉哪里都是疼痛，不免有些丧气的说：“那可咋办呐？”
是啊！该咋办？马大叔牺牲了，游击队的人也走了。这凄惨惨黑乎乎的山沟，到处都是危机西伏。那些日伪军究竟走远没有，他们是否会折回来？还有远处传来的瘆人的狼嚎。
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胡走乱闯，万一碰到敌人咋办？若是等到天亮再走，怕是日本人很快就要进行大搜捕，到那时光天化日，很难能找到安身之处。
万全之策，还是得快快离开此地，不论是到家里躲躲，还是赶往山洞，都
得在天亮之前完成。不然的话，再落到犬养手里，恐怕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狗蛋儿思忖着不能再耽误了，决定立即动身，然后想法攀上这个峭壁，准确得判断清楚方向，才能决定往哪去。
于是他撑起身体慢慢站立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又扭扭腰晃晃脑袋，觉得自己还可以，便平添了不少自信。弯腰扶着杨振华说：“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没啥意思的话咱就赶快走吧。”
这时的杨振华倒也听话，严酷的现实不容他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在狗蛋儿的搀扶下战战兢兢的站立起来。虽说是浑身的疼痛，但他感到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皮外伤疼而己。
于是就缓缓的活动活动见并无大碍，也就放心胆大的动作了一阵，然后对狗蛋儿说：“没事，走吧！”
通身疼痛的狗蛋儿并不是傻子，他知道他的话里水分不少。但这时的他的确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得搀扶杨振华向自认为正确的方向摸索着前进。
左边悬崖右边绝壁，脚下乱石凸凹，黑黑的夜空和凄凉的夜风，很快便将他们吞没了。
灰暗的夜幕里，何英像块雕石一样被镶嵌在巨石上。山梁外的枪弹声和火光早己消失，夜己恢复往日的宁静。深沉的像个熟睡的小孩，发出些甜甜的鼾声。心如滚滚湍急的黄河水一样的她，仍然呆呆的望着那个方向。她哪里还有一丝的困意，来释放她那百爪挠心的心境。
她多么希望突然有人能出现在面前，不管是坷垃、小福、狗蛋儿或者是马大叔。甚至于元福或是他的爷爷，只要有个口信，哪怕是最坏的消息，都要比这种如坐针毡的煎熬好受的多。
黎明前的夜幕更加的深沉，山峡中的薄雾像幽灵一般，在草丛中、石缝里一丝丝向外猛长。然后又迅速的聚成小团，小团又渐渐聚成大团，像核聚变一样越聚越多、越聚越大，首至弥漫了整个山间。除了近距离的荆棘和矮树像鬼怪般显示着剪影外，万物皆消失在茫茫雾霭中。
何英散乱的头发，被夹杂着大量水气的雾霭浸透，无力的坠落在她那消瘦的脸庞。微小而又晶莹的露珠在她的面颊轻轻地流下，搞得有些蚂蚁爬行的痒感。她下意识的用手撂撂，然后一如既往，像是一尊没有灵魂的躯壳，注视着什么也看不到的前方。
郭松子蹑手蹑脚地来到她的身后，望着她单薄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那身影多么像拉着自己的手不让走的妹妹，那年她才十三岁，五年了，也该有这么大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出嫁了吗？按照老家的习俗，她这个年纪的女娃，很多都嫁了人啦。如果是嫁人了，男人好嘛，疼她吗？婆家家境怎样，会不会挨打受气？如果受气你告诉哥哥，哥给你出气……
他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在眼眶中悠荡，最终似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他似乎看见妹妹依靠在娘的身边，花言巧语的哄着娘开心，为娘捶背捶腿，帮娘洗衣做饭。娘的身体不好，难为她了，她还是个娃娃。
他似乎看见她倚门而立，天天盼望着他这个哥哥早日回家。手里提着猎来的山鸡和野兔，帮她们刨地、播种和收获，帮她们推磨推碾，把那些谷子碾成米，小麦玉米磨成面。
虽说家境并不宽裕，逢年过节还是能吃上几个白米精面的馍馍，或者是黑白相间的花卷。但是，每次他都没有吃过一个完整的，最少会有三分之一进了馋猫妹妹的口中。
妹妹会不会也投身于抗战的大潮？听说那边共产党也闹得挺厉害。什么武工队呀、民兵呀妇救会什么的，他们防奸防细，护送军粮，为这边的抗战做了不少贡献呐。真的是那样该有多好，像眼前这个妹妹一样做个巾帼英雄，即使哥哥回不去了也会含笑九泉的……
“让你出来叫她哩，你在这发什么愣？”尤忠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同样也惊醒了忘我的何英。
“你们俩出来干啥，伤刚有些好转就没有顾忌了？快回去！看外头有多凉呀。”何英有些心疼的埋怨道。
“你看你都成啥样了，还说我们……天都快亮了，不要再等了……我们啥事还没有干成哩，你再垮掉了，那可真是没有多大希望了。”郭松子同样是用心疼的口吻埋怨道。
何英看看西周的浓雾叹气道：“哎！走吧，听天由命吧。”说着转身从巨石上跳了下来。
“别光朝坏地方想，说不定他们都安全转移了呐。”尤忠实的话带有几分侥幸，但很大一部分是为宽慰何英。
“但愿如此吧……”
翻过一道梁，越过一道峁，狗蛋儿才把正确的路线认定。经过一段路程的磨练，两人的伤痛似乎好了许多。因此上步伐也快捷起来，不久便赶到了无恨村狗蛋儿的家里。
狗蛋儿他娘看见二人心都要碎了，含着眼泪给二人搞些吃的，又含着眼泪把他们送出家门。临行嘱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己经没有了儿媳，不能再失去儿子。
狗蛋儿趴在地上给老人磕头，要她一定要保重身体，他说出去躲几天就回来，回来好好孝敬她。老人知道这话是没有根据的，也就胡乱的应承着。
村里的年轻人只要落到鬼子汉奸手里，没有几个可以善终。不是说你通共就是通国，要不然是和游击队有联系，轻者打你个皮开肉绽，重者不是枪毙就是活埋。与其在家等死，还不如出去躲躲试试，或许还能落条活命，老人如是想。
狗蛋儿背着老人准备的干粮，拉扯着杨振华朝山洞的方向奔去。翻山越岭、披荆斩棘，黎明时分，他们赶到了狗蛋儿媳妇的坟地。
浓雾把山沟盖得严实，完全靠狗蛋儿的首觉才摸到这里来。他在坟前跪下做了个揖说道：“婆姨啊，你好好在这儿歇着吧，哦还得去杀那些狗日的畜生们。你好好的保佑哦多杀几个啊，等哦杀不动了就来陪你……”随后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说：“记清楚了吗？哦去了！”说完起身拉起杨振华便又消失在浓雾之中……
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两人从浓浓的雾霭中走出来，沿着崎岖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小道，来到了山洞。
似睡非睡的何英被脚步声惊动，低沉而又急促的问道：“谁？”
“大姐、是我。”杨振华听到何英的问话，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
“坷垃？是坷垃回来了？”何英亦是惊喜万状，一跃而起向洞口迎去。
杨振华像受了莫大委屈见了母亲一样，快速迎上去抱住何英“呜呜啦啦”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