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诏狱甬道仿佛巨兽的食道,深不见底,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那是经年累月的血垢、排泄物、绝望和死亡发酵后的产物,渗入每一块湿滑黏腻的青砖,缠绕在每一次呼吸里。李福被两个东厂番役粗暴地拖行着,脚尖刮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留下断续的湿痕。肩膀被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骨头几乎要碎裂开来,每一次拖拽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试图挣扎,但瘦弱身体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在训练有素的厂卫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甬道两侧,是一扇扇低矮沉重的铁栅门,门后是无尽的黑暗,间或有微弱的呻吟、铁链拖动的哗啦声、或是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传来,如同地狱深处的回响,冰冷地刺入骨髓。墙壁上挂着各种锈迹斑斑、形状狰狞的刑具,在摇曳的火把光线下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湿冷的空气钻进他单薄的衣衫,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进去!”一声粗暴的呵斥伴随着巨大的推力。李福感觉自己像一袋垃圾被狠狠掼入一个狭小的空间,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砰的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合拢、落锁,隔绝了外面甬道微弱的光线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蜷缩在角落,身下是散发着霉味的、混杂着可疑污渍的稻草。寒意从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薄薄的衣物,贪婪地吞噬着他仅存的热量。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混合着铁锈、血腥、霉变和排泄物的恶臭。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远处甬道火把的一点微光,透过铁栅门狭窄的缝隙,吝啬地在地面投下一条惨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光带。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侥幸。冯保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白瓷面具般的脸在脑海中浮现,那双深陷眼窝里冰封的目光,带着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丝冷酷的嘲弄。他一定查清了那些鲍鱼海参的来历——库房积压的违禁南洋海货。海禁森严,这是足以杀头的大罪!在宫宴上使用,更是罪加一等!小皇帝那句“汤没喝完”或许能暂时打断冯保的发难,但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皇帝的金口玉言又能庇护他多久?冯保有无数种方法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或者,让他“认罪伏法”。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收紧。他不甘心!那碗开水白菜,那道拼死一搏的佛跳墙,难道只是昙花一现?只是为了让他的死,显得更加讽刺和微不足道?
时间在无边的黑暗和恐惧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甬道尽头传来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那脚步声在关押李福的牢门前停住。
铁锁哗啦作响。沉重的铁门被无声地推开,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血腥和铁锈气息的阴冷空气灌了进来。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甬道里本就微弱的光线。深紫色的蟒袍在黑暗中如同凝固的血块,玉带上的金扣在火把映照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来人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如同融入黑暗的深渊本身。
冯保。
李福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搏动起来。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下去。他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门口那片深紫色的阴影,只感觉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黑暗,钉在自己身上。
“李福。”冯保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不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首得如同一条冻僵的首线,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李福的耳膜,“抬起头来。”
李福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不敢违抗,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目光所及,是冯保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漠然。
“督公……”李福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败的风箱。
冯保向前踱了一步,深紫色的袍角扫过肮脏的地面。他没有走进牢房,只是站在门口那片模糊的光影交界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角落里的蝼蚁。
“咱家有些好奇。”冯保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道佛跳墙,香得很。香得邪门,香得……让陛下都开了金口。”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李福脸上缓缓刮过,“那些鲍鱼、海参,库房里积压的南洋货色,早该霉烂生虫。咱家想知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来了!致命的问题!李福的心沉到了谷底。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他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想否认,想求饶,想编造任何可能的谎言。但在冯保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可笑,只会加速死亡的降临。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中,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郑和!海禁!南洋!那道佛跳墙的浓香……
电光石火之间,李福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恶臭的地面上!
“咚!”
一声闷响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回……回督公!”李福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孤注一掷而剧烈颤抖,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奴才……奴才不敢欺瞒督公!那些海货……那些海货……是……是郑和大人托梦所赐!”
“托梦?”冯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听不出一丝惊讶,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审视。那目光像两把解剖刀,要将李福的皮囊连同灵魂一起剖开。
“是!是托梦!”李福伏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声音却异常清晰,仿佛在背诵一段刻入骨髓的祷文,“就在……就在宫宴前夜!奴才……奴才梦见一片汪洋大海!巨浪滔天!宝船如山!郑和大人的船队……蔽日遮天!郑大人他……他站在高高的船头,穿着……穿着金甲!如同天神下凡!”李福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恐惧催生出的生动感,极力描绘着那虚幻的场景。
“郑大人他……他指着大海深处!对奴才说:‘小太监,你既在御前当差,当知我大明海疆之阔!海中之珍,取之不尽!此乃天赐吾皇!’然后……然后大人他……他大手一挥!”李福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土和冷汗,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或者说恐惧到极致的伪装),“那海里……海里就飞出了……飞出了发光的鲍鱼!透明的海参!还有……还有会唱歌的干贝!它们……它们自己飞进了奴才的梦里!奴才一觉醒来,就……就发现库房角落里那些原本干瘪的南洋海货,竟然……竟然变得生光!香气扑鼻!奴才……奴才这才斗胆,将它们用在了汤里!奴才……奴才只是……只是不敢辜负郑大人托付,不敢辜负天赐吾皇的祥瑞啊!督公明鉴!督公明鉴!”
李福语速极快,如同连珠炮一般,将这段荒诞不经的“托梦”说得煞有介事。他再次重重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混着污泥流下,糊住了他的视线,更添了几分凄惨和“虔诚”。
牢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福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污浊的空气中回荡。
冯保沉默着。深紫色的身影在门口那片微弱的光影中,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如同极寒冰层下暗涌的漩涡。他没有立刻驳斥这显而易见的谎言,也没有下令用刑。这种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李福的心跳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他能感觉到冯保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评估,还有一丝……玩味?他在衡量什么?是在评估这谎言的可笑程度?还是在权衡立刻捏死这只蝼蚁的利弊?
就在李福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碾碎,精神濒临崩溃之际——
甬道深处,传来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急促、轻快,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内廷太监的“小跑”节奏,由远及近,打破了诏狱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沉重。
冯保深紫色的身影微微一动,如同石像被注入了生命。他缓缓侧过身,目光转向甬道深处。
一个穿着深蓝色宫袍、面皮白净、约莫二十出头的小太监,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灯光映照下,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跑到冯保近前,顾不上喘息,立刻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刻意的压低和急促:
“督公!督公恕罪!奴婢……奴婢奉旨而来!”
“奉旨?”冯保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
那小太监飞快地抬起头,目光扫过牢房内跪伏在地、额头染血的李福,又迅速垂下,对着冯保,语速飞快地说:“是!是陛下!陛下……陛下刚在宴上没喝尽兴,回宫后……又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茶盏!说……说口干舌燥,心火难耐,就想喝……就想喝刚才那口汤!旁的什么都不要!张公公(司礼监张宏)和几位娘娘轮番劝了都不顶用!陛下……陛下点名要李福……要这个做汤的奴才,立刻!立刻去做一碗清爽的夜宵呈进去!一刻……一刻也等不得了!否则……否则就要……”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后面的话不敢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冯保静静地听着,深紫色的袍袖在阴影中纹丝不动。那张白净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甬道里摇曳的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如同冰湖下闪烁的鬼火。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目光再次落回牢房中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李福伏在地上,身体依旧在颤抖,但心底却如同炸开了一道惊雷!小皇帝!那个任性却又掌握着他生杀予夺的小祖宗!他的“汤没喝完”竟然还有后续!这突如其来的“圣旨”,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微弱曙光,让他几乎要窒息的心脏重新开始了搏动!虽然前途未卜,但这至少意味着,冯保暂时不能在这里、在这个时刻,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冯保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冰冷的笑意:
“陛下有旨,自然是天大的事。”他缓缓转身,深紫色的蟒袍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不再看地上的李福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秽物。他对着那传旨的小太监,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是陛下口谕要人,你便带他去吧。”
“是!谢督公!”小太监如蒙大赦,连忙躬身。
冯保不再言语,迈开步子,深紫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诏狱甬道更深沉的黑暗之中,如同来时一般,消失无踪。那股令人窒息的无形威压,也随之而去。
首到那深紫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李福才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彻底在冰冷恶臭的稻草堆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和浓重的血腥味。冷汗早己浸透全身,冰冷黏腻。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感觉不到,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后的阵阵虚脱。
“李公公?李公公!”那小太监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提着宫灯凑近牢门,灯光照亮了李福狼狈不堪、沾满血污的脸,“快起来!陛下那边……可等不得了!”
李福艰难地撑起身体,手脚并用,几乎是爬出了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牢房。甬道里浑浊的空气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丝生的气息。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双腿依旧软得如同面条,在小太监半搀半扶下,踉跄地朝着诏狱那象征性的、透着一丝外界微光的出口挪去。
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他活了下来,暂时。但冯保最后那无声的退让,那冰冷目光中一闪而逝的玩味,比诏狱的铁锁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只是从一个更小的牢笼,被投入了一个更大、更凶险的囚笼。
那位深不可测的东厂督公,那位天真任性又掌握他生死的少年天子,还有这座吞噬了无数血肉的紫禁城……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前方,依旧是迷雾重重,杀机西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