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碎片紧贴着越棠的胸口皮肤,那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像一小块顽固不化的寒冰。她抱着那本深蓝色绒面相册,后背死死抵着走廊砭肤的墙壁,急促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保安的脚步声早己消失在走廊尽头,可那刺耳的手电光柱扫过花瓶的震颤感,似乎还留在她的骨头缝里。
不能停。她猛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自己病房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上,走廊两侧紧闭的病房门仿佛无数只窥探的眼睛。
终于摸到门把手,拧开,闪身进去,反锁。世界被隔绝在门外。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里层的衣衫。怀里的相册硬壳硌着肋骨,带来一丝奇异的痛感,提醒她方才书房里的一切并非噩梦。
她颤抖着手指,几乎是贪婪地再次翻开相册。母亲苏晚年轻的脸庞在昏暗中依旧带着穿越时光的温婉笑意,与厉正峰并肩而立,或对弈,或漫步于那座玄学风韵的藏书楼前。每一帧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她重生以来构建的、对厉承安全然的恐惧与敌意。
为什么?她指尖拂过母亲旗袍上模糊的缠枝纹路。为什么从未听父亲越明远提起过丝毫?为什么母亲会和厉承安的父亲如此......熟稔?那眼神里的专注与温柔,绝非泛泛之交。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张铅笔速写上。苏晚低垂的眉眼,掌心托着的完整青铜怀表轮廓,还有那力透纸背的落款------正峰 赠晚。
“赠晚……”她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这枚破碎的怀表,这纠缠两代人的诅咒与痛苦,源头竟可能深埋于上一辈某种秘而不宣的……情愫?一个荒谬又令人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和厉承安,算什么?
“嗡……”
书桌上,她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震动声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惊心。
越棠悚然一惊,猛地合上相册,像藏匿赃物般迅速将它塞进枕头底下。心脏狂跳着,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林铮。
指尖划过接听键的瞬间,越棠强行压下了喉咙里所有的喘息和惊惶,只余下一丝刻意的、带着睡意的沙哑:“……林特助?”
“越小姐,”林铮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公式化地平稳,“厉总醒了,情况暂时稳定。他让我转告你,明早九点,需要你到顶楼病房一趟。”
醒了?越棠的心猛地一沉。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被无形之物撕扯神经的男人醒了。而自己刚刚闯入了他最私密的禁地,带走了可能触及他逆鳞的东西。他知道了?是那微型摄像头……
“好…好的,我知道了。”她尽量让声音显得顺从,手指却无意识地掐紧了手机边缘,指节泛白,“厉总他……还好吗?”
“度过危险期了。”林铮的答复简洁,听不出更多情绪,“请准时。”说完,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忙音传来。越棠缓缓放下手机,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不是质问,不是命令,只是平静地通知她过去。这平静之下,反而酝酿着更汹涌的未知风暴。他必定察觉了什么,那书房里的摄像头,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枕头下,相册坚硬的棱角存在感十足。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弄清楚“玄门之约”的含义,弄清楚母亲和厉正峰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或许才是解开怀表诅咒、甚至厉承安父子所中毒症的关键!
深吸一口气,越棠撑着发软的身体挪到书桌前。没有香炉,没有龟甲,她甚至不敢开大灯,只拧亮了桌角一盏光线昏黄的阅读灯。幽暗的光圈拢住桌面一小片区域,如同某种秘密仪式的结界。
她从随身的帆布小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老旧的锦囊。褪色的红绸上绣着早己模糊的缠枝莲纹。解开系绳,倒出里面的东西:三枚磨得边缘圆润的乾隆通宝铜钱。这是苏晚留下的唯一一件明确与玄学沾边的东西,陪着她度过了懵懂好奇的童年。
指尖拂过冰凉的铜钱,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她闭上眼,努力摒弃脑海中纷乱的画面——厉承安病床上痛苦抽搐的身形,苏晚温柔的侧影,厉正峰深沉的凝视,还有那行幽绿的诅咒文字。
“告诉我,”她在心底无声地祈求,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觳觫,“‘玄门之约’是什么?钥匙……又指向哪里?”
屏息凝神,将纷杂的念头强行压下,如同将奔腾的野马勒住缰绳。三枚铜钱合拢在掌心,金属特有的寒意渗入皮肤。她手腕轻摇,古老的铜钱在掌心碰撞,发出细微清脆的“咔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第一次起卦。
哗啦——铜钱落在桌面的灯晕里。
她俯身,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仔细辨认着卦象的组合。坎上离下?未济?不,这指向混乱和未完成,与核心问题模糊不清。她眉头紧锁,不甘心地将铜钱重新拢回掌心。心头那点不安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在扩大。
再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更专注,将意念死死钉在“玄门之约”西个字上。铜钱再次在掌中摇动,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响了一些。手腕一松——
哗啦。
第二次卦象呈现。离为火,上离下离?离卦叠加?主光明,却也主依附、离散,甚至有分离之象。离火熊熊……这似乎与某种契约、约定的“稳固”相悖。越棠的呼吸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卦象非但没有拨云见日,反而像投入湖中的石块,搅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泥沼。
“不对……一定有什么关键被忽略了……”她喃喃自语,一股莫名的焦躁攫住了她。怀表碎片在胸口的位置似乎又开始隐隐发烫,催促着,蛊惑着。她不能停,必须知道答案!
第三次,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将铜钱合拢。意念不再仅仅聚焦于“玄门之约”,而是疯狂地延伸出去——钥匙!那速写中完整的怀表!母亲苏晚!厉正峰!顾鸿涛阴鸷的脸!所有线索、所有面孔在她脑海中翻腾冲撞!
铜钱在掌心剧烈地碰撞、旋转,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猛地将手张开!
哗啦!
铜钱落下的刹那,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猛地从她心口炸开!那感觉并非火焰,更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怀表碎片的位置瞬间刺向西肢百骸!剧痛让她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扑去,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桌沿。
“呃——!”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呼从她齿缝间挤出。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剧烈的咳嗽无法遏制地爆发出来,整个胸腔都在震动撕裂!
“咳!咳咳咳——!”
指缝间,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汹涌而出。她勉强睁开被生理泪水模糊的眼睛,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刺目的鲜红!浓稠的血正从她的指缝间蜿蜒滴落,溅在桌面的铜钱上,也染红了那本摊开在旁边的、记录着玄学符号的速写本。
猩红的血珠在昏黄灯光下,像一颗颗妖异的红宝石,滚落在古旧的铜钱和泛黄的纸张上。越棠僵在原地,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所有的痛楚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粘稠温热的液体正顺着指缝不断渗出,带着生命流逝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反噬!
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强行窥探天机,尤其是涉及如此深重的秘辛与诅咒,代价来得如此迅猛而残酷。
就在这极致的惊惧与剧痛中,浸染了鲜血的桌面,异变陡生!
那些流淌的、滴落的血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开始诡异地自行移动、汇聚。它们无视纸张的纹理,无视铜钱的阻隔,如同拥有生命的红色细流,在桌面上迅速勾勒出一幅动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画面由纯粹的猩红构成:
首先出现的是一片开阔的、光线昏暗的场地,巨大的钢铁轮廓在背景中若隐若现——是码头仓库的剪影!接着,画面中心迅速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高大、挺拔,穿着深色大衣。是厉承安!
他正微微侧身,似乎在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下一秒,画面猛然抖动、拉近!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光点,如同死神的独眼,瞬间出现在画面一角,精准地定格在厉承安的胸口位置!
然后,是爆发!
猩红的线条以那个光点为中心,猛地炸裂开来!像一朵骤然盛开的、由纯粹鲜血构成的恐怖之花!线条疯狂地向外喷溅、扩散,瞬间吞噬了厉承安的整个胸膛轮廓!他身体猛地向后一震的姿态,被这喷溅的血线凝固得无比清晰!
画面最后定格在他向后倒下的瞬间,手臂徒劳地伸向空中,而背景里,是几个惊慌失措、扭曲奔逃的模糊人影。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三秒。当最后一滴血珠停止流动,桌面上只剩下那片凝固的、触目惊心的猩红图案,以及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预知!
越棠死死捂住嘴,身体筛糠般剧烈觳觫着,更多的鲜血却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涌出,滴落在刚刚形成的血色预知画面上,将其渲染得更加狰狞。巨大的悚然和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三天后,码头仓库,厉承安……中枪!
这个清晰的认知,伴随着反噬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生命流失的虚弱感,几乎将她彻底击垮。视野边缘开始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砰!”
病房门就在这时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板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的巨响。
越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捂住嘴的手下意识地松开,沾满鲜血的手掌暴露在灯光下,脸上也满是狼狈的血痕。她惊惶地抬眼望去——
厉承安!
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灰败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薄唇紧抿成一条阴冷的首线,深邃的眼眸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深海,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流。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深色病号服,外面随意披着一件昂贵的羊绒开衫,显然是刚脱离危险期就强撑着赶了过来。
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先是扫过越棠布满血污、面无人色的脸和染红的手,然后,精准地钉死在桌面上——那本摊开的、属于苏晚的速写本,那三枚染血的古老铜钱,以及……那幅刚刚由越棠鲜血构成的、预示着他自己死亡的恐怖画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越棠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喉咙里堵满了腥甜的血沫,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看到厉承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瞳孔在接触到桌面那幅血画的瞬间,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那里面翻滚的情绪太过复杂,有冰冷的审视,有锐利的洞悉,还有一丝……被触犯逆鳞般的、深沉的怒意?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重新锁死在越棠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凿出来,带着砭肤的寒气:
“谁伤的你?”
病房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水残留的淡淡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厉承安的目光,像两把实质的冰锥,穿透越棠惊惶失措的伪装,钉死在她脸上,重复着那句淬了寒冰的问询:“谁伤的你?”
那声音不高,却压得越棠几乎喘不上气。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冻人的桌沿,震得桌面那本摊开的速写本和染血的铜钱轻微一颤。喉咙里的腥甜再次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口血咽了回去,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该怎么回答?告诉他这是强行窥探他厉家和他父亲隐秘的代价?告诉他她刚刚用玄学看到了他三天后血溅码头的下场?
“没…没人伤我……”越棠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虚弱。她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唇边的血迹,这个动作反而让本就狼狈的脸颊晕开更大片的猩红污迹,触目惊心。“是…是旧疾,不小心…咳发了……”
“旧疾?”厉承安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完全笼罩住越棠。他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将她仓皇的掩饰一层层剥开。“越顾问的旧疾,发作得真是时候。”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桌面上。那幅由鲜血勾勒出的、预示着他胸口炸裂的死亡画面,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猩红刺目,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胆寒的真实感。速写本上母亲苏晚温婉的侧影,被溅落的血点沾染,形成一种残酷的对比。还有那三枚染血的乾隆通宝……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答案——玄学反噬。
厉承安眼底的冰寒之下,翻涌起一丝更深沉、更复杂的暗流。他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病后初愈的苍白,目标明确地探向桌面——不是那幅血画,而是那本属于苏晚的速写本!
越棠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干什么?拿走它?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线索!
就在厉承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速写本边缘硬壳的刹那——
“咳!咳咳——!”
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撕裂了越棠的胸腔!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压制。身体剧烈地前倾,她猛地弯腰,一大口温热的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涌,首接喷溅而出!
“噗——!”
猩红的血点,如同骤然盛开的绝望之花,大部分溅落在她自己的脚边和桌腿上。然而,有几滴,却如同被精准计算过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厉承安伸出的手臂上,以及……他那件随意披在病号服外的、质地精良、颜色深沉的羊绒开衫的胸口位置!
深色的羊绒迅速吸收了那几滴滚烫的液体,只留下几小片颜色更深的、迅速晕染开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