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王宫偏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青砖缝里渗出洗刷不净的霉味,与未完全消散的腥锈气混作一团,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令人窒息的压抑。杨雪霏蜷缩在铺着霉湿草席的角落,每动一下,背后藤条留下的交错伤痕便如网般收紧——最深处的伤口结着暗痂,边缘发烫,粗布寝衣黏在伤处,连呼吸都牵扯着皮肉,发出细若蚊吟的抽气声。
她侧过脸,左颊是丞烬耳光留下的印记,巴掌大的红肿从耳际蔓延至下颌,唇角裂着细缝,结了薄血壳,说话时微微发疼。肋下淤青处,昨夜丞烬指节叩击的力道还在,泛着青紫色泽,草席硬梗硌上去,像细针扎进血肉。后颈因婆子灌食时撞在墙上,肿起一个大包,转头时带着钝重酸麻;指尖更因挣扎时掐进掌心,洇出几点血珠,混着草屑凝成暗红小点。
雨水从破窗灌进,渗进衣料,与伤口的灼热形成刺人反差。每一滴落在背上,都带来难耐的刺痛。她死死咬着牙,将呜咽咽进喉咙,任泪水混着雨水,在满是伤痕的脸上冲出两道干净痕迹。隔壁房间,侍女阿桃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比前两日微弱许多,如同风中残烛——杨雪霏闭了闭眼,喉头苦涩翻涌。这几个月,她亲眼见阿桃从最初倔强咒骂“狗王”,到被折磨得只剩气若游丝、濒死般的哀鸣。
“用午膳了。”铁锁哗啦作响,两个面目阴沉的粗使婆子端着黑黢黢的陶碗进来。碗里,半块爬满绿毛的霉变炊饼漂浮在浑浊水中。杨雪霏只看一眼,胃里便剧烈翻腾,厌恶地别过头。
“哟?还嫌脏?”婆子狞笑一声,粗鲁捏开她下颌,抄起碗狠狠灌下去。霉烂渣滓呛入鼻腔,她剧烈咳嗽,酸腐饼屑溅在婆子油污袖口上。
“倒是个有脾气的。”阴鸷冰冷的男声如毒蛇吐信,在头顶炸响。杨雪霏浑身瞬间僵硬如石雕。
丞烬的玄色皂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碾过她因挣扎露出的指尖。钻心剧痛让她闷哼出声,被迫抬头,撞进那双淬了万年寒冰的眼眸。他身后,两个手持长鞭的宦官如索命厉鬼,其中一人攥着半页揉皱的信纸——那是她耗尽最后希望准备送出的信!
“给你的小表妹——东境的杨月菡,报平安?”丞烬蹲下,带薄茧的指腹恶意她脸上未愈的鞭痕,力道大得几乎刮掉结痂,新的刺痛让她眼眶泛红。“你当本王瞎?这宫墙内,连廊下麻雀羽毛本王都能数清!”他猛地收紧手指掐住她下巴,强迫对视,声音戏谑却森冷,“你让守门老阉奴带出去的金缠枝步摇……你以为本王查不到?”
杨雪霏喉间发紧,几乎窒息。绝望如冰冷潮水将她淹没——她用仅存的金缠枝步摇买通看似昏聩的老太监,信上只敢写“南境风凉,雪霏安好”,又小心提了宣妃“病气渐轻”。她不知深宫剧变,宣妃己逝,只当杨月菡刚因母妃病势缠绵稍缓展露欢颜,不想让她因自己处境添悲戚。可如今,信纸落恶魔手中,希望化为齑粉,只剩无尽悔恨:为何心存侥幸?
“啪!”一记狠戾耳光带着风声扇在她脸上。力道震得她耳鼓轰鸣,眼前发黑,嘴角溢出带铁锈味的温热液体,蜿蜒而下。丞烬用拇指粗暴抹去她唇角的血,动作带着令人作呕的狎昵。“你倒是会挑字眼,‘病气渐轻’?”他低笑,指节如铁锤重重叩击她脆弱的肋骨。
“呃——!”杨雪霏痛得蜷缩成一团,冷汗如瀑,顺着惨白脸颊滚落,砸在身下肮脏草席上。
“可你猜猜,”丞烬起身,玄色大氅下摆扫过她背上伤口,带来新一轮灼痛,“本王为何不烧了这玩意儿?”他走到小窗前,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丝,背影透着无边冷酷,“因为本王想让东境之主看看——看看他的金枝玉叶,在我南境宫殿,活得比牲畜还不如!”他转身,目光如毒箭射向蜷缩在地的杨雪霏,“等他们收到这封‘安好’的信,再假惺惺派使臣来‘关切’时,本王便让使臣瞧瞧——瞧瞧你们东境尊贵公主,如何连身边侍女都护不住!让她像野狗一样,无声烂死在这囚笼!”
杨雪霏浑身剧烈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屈辱。恍惚间,她仿佛回到出嫁前清晨:凤冠沉重压得脖颈酸痛,妹妹杨月菡举着螺子黛为她描眉,说“等我攒够心意,定给你绣件更漂亮的”。可如今,她象征荣光的嫁衣早被污浊玷污,最后一丝体面,也被眼前恶魔踩在脚下,碾入尘埃!
“至于结缘?”丞烬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渐大的雨势,语气轻佻如谈论菜肴,“东境山水养人,本王不过想品鉴……不同地域‘金枝玉叶’的风华。”他侧过脸,眼底翻涌赤裸裸的贪婪与寒芒,“等本王看厌了——东境疆土,本王会亲自……去丈量!”
殿外雨声轰鸣,如同天哭。杨雪霏目光死死盯住被丞烬重新封好、将寄回东境作为嘲讽与战书的信件,突然低低笑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继而癫狂,充满悲凉与自嘲——她早该明白!从被推上华丽却冰冷的鸾轿,从宣妃病势缠绵浸透她婚书起,所谓“结缘”,不过是东境主君权衡利弊丢出的弃子,是丞烬眼中可肆意凌辱、最终待割的羔羊!
她想起刚到南境的大婚之夜:红烛高烧映着满室刺目喜色,却暖不透她。新嫁娘华服下,是丞烬淬冰的声音,带着狎昵残忍,命令她剥去尊严的羞辱。那是将体面践踏碾碎的伊始。她记得自己破碎的呜咽,记得冰冷双手,记得那夜无尽的掠夺与折磨,意识在剧痛羞愤中浮沉,几近昏厥。当窗外透出一线青白天光,她以为煎熬结束,沉重脚步声却踏碎希冀……铜壶滴漏声似乎变得极慢又极响,滴答、滴答,淹没一切。
冰凉触感从袖中滑出——一片她暗中藏匿打磨锋利的碎瓷片,悄然抵在腕间。只要用力一划,苦痛便能终结。指尖凝聚最后力量……
“姐姐,等我,一会会去南境接你。”妹妹杨月菡清脆坚定的声音,毫无预兆在她死寂心湖炸响!那是离京前夜,杨月菡紧紧抱着她,带着哭腔却无比认真的承诺。
杨雪霏猛地闭上双眼,滚烫泪水汹涌而出。抵在腕上的力道瞬间溃散。“当啷——”碎瓷片无力坠地,发出清脆却绝望的声响。
她放弃最后的解脱,更深地蜷缩起来,如受伤幼兽。任由冰冷雨水从破败窗棂灌入,打湿她遍布伤痕的脸颊,混合着苦涩泪水流下——她不能死。至少……至少要让月菡知道,在世间阴暗角落,还有个姐姐,在用尽最后气息,试图为她、为她们破碎的家园,守住半分早己荡然无存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