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天光穿过窗棂,在池黛琪的宣纸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极了她此刻紧绷的神经。她执狼毫的指尖微颤,云纹裙裾的金线刚勾出半朵芙蓉,巧栀绞宫绦的叹息便撞进耳中:“姑娘画的云霞裙当真飘逸……只是……库房银子……”
银丝炭在泥炉里噼啪作响,爆出零星火星。巧栀起身剪去烛芯烛芯,堆积的蜡泪如同凝结的陈年泪痕。“壬寅年后织造司便断了绡纱供应,”她茫然道,“份例大半散了……剩下的……姑娘该知道的。前日王嬷嬷来讨月例,我把您去年裁坏的半匹素绢塞给她,她捏着料子冷笑说‘荷瑶公主的院子倒比洒扫房还寒酸’……。
池黛琪望向角落熏笼,残灰中几点猩红炭火微弱闪烁,像极了她昨日失手折断、沉井的珊瑚簪残留的血色。一阵急促脚步声伴腊梅香卷入门内。杨雪霏裹挟暖意进来,茜红纱裙在昏暗中亮得灼眼。“月菡妹妹!”她温软的手拂去池黛琪鬓边沾染的霜意。然而,她眼波瞥见墙角烧毁帐幔的焦黑残骸,话音戛然而止,容颜笼上深忧。
“吱呀——”
腊梅香裹着暖意涌进来时,池黛琪的脊背瞬间绷首。杨雪霏的茜红纱裙在昏暗中亮得刺眼,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她急促的脚步轻颤,像落了满鬓的星子。“月菡妹妹!”
这声“妹妹”让池黛琪鼻尖发酸。她望着杨雪霏鬓角新添的碎发——定是急着赶来没顾上梳妆,又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总捧着蜜饯站在廊下,却被原主摔了蜜饯匣子的身影。“阿姊。”她轻声唤,伸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外面冷,快坐。”
“参见公主殿下。”巧栀福身。
杨雪霏看着池黛琪腕间红绸褪得发白,倒像庙里求的平安绳。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焦黑的帐幔残骸,心尖便抽痛起来:“月菡,你……”
“阿姊可是为御膳房的事来的?”池黛琪抢在她开口前,将案上最上面的画稿轻轻一推。墨迹未干的云霞裙飘落在杨雪霏脚边,金线勾勒的云纹在烛火下流转,像要活过来。
杨雪霏俯身拾起画稿时,帕子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当然知道御膳房的事——皇后的人私扣了各宫月例,连她的寝殿都少了两成银子。可月菡从前连她递的蜜饯都要摔,如今却主动递来画稿……“他们是皇后羽翼。”她将画稿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拂过未干的墨迹,“不可硬碰硬。”
“我晓得。”池黛琪望着杨雪霏眼底的担忧,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杨雪霏替她挨的那顿板子——原主偷跑出宫被抓,皇后要罚三十杖,是杨雪霏跪了三个时辰求来“代妹受罚”。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替杨雪霏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阿姊总护着我,我却总让你伤心。”
杨雪霏眼中掠过愤懑,她深吸气压下怒火,“庄总管还好,是皇帝的人。但是罗主管是皇后的人……不可贸然行事……”声音低沉下去,透出无奈担忧,“你……若有闲暇,多来我院里坐坐……”
恰在此时,巧栀抱着几匹被剪碎的流光锦缎碎片走近。杨雪霏愣住,眼中闪过惊诧:“月菡妹妹这是……?”她素爱素净的妹妹房里,怎会有如此艳丽的料子?即便成碎片,那流光也刺得她心头一跳。
“不过是觉得屋里晦暗,想添点颜色,谁知剪坏了。”池黛琪垂睫掩住慌乱羞赧,语气故作轻快,“对了,阿姊那里……可还有料子零头?我想……裁件春衫,配这窗外新开的寒梅。”
杨雪霏的眼眶突然热起来。她想起上个月送的蜀锦被原主扔在雪地里,想起去年送的玉镯被原主摔成两半,想起每回她捧着礼物站在杨月菡寝殿外,却只听见“公主不见客”的冷语。此刻池黛琪垂着眸,耳尖泛红,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儿,哪里是从前那个刺儿头?
“母后殿里的小库房……”杨雪霏伸手覆住池黛琪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褪色红绸传来,“存着些往年的妆花缎,等过两日我去取。只是……”她顿了顿,望着池黛琪眼底的认真,“母后咳疾日重,御医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末了。”
池黛琪的呼吸一滞。原主记忆里,宣妃总在她病时送蜜饯,在她被宫人欺负时护着她,可原主偏生要倔强地推开这份温暖。此刻她望着杨雪霏眼底的希冀,忽然明白,这声“阿姊”,她欠了十年。“我明日便去给宣妃娘娘煎参汤。”她将杨雪霏的手攥紧些,“我记挂着她呢。”
杨雪霏走后,巧栀举着银梳替池黛琪拆发髻。乌发如瀑垂落时,一缕断发被风卷向炭盆,“滋”地化作青烟。“玉珠公主待姑娘,当真是掏心掏肺。”巧栀的声音里带了丝哽咽,“从前每回她送东西来,姑娘看都不看就扔在台阶上,那些锦盒在雪里埋着,我捡回来时,缎子都结了冰碴子……”
池黛琪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镜中女子眉峰微蹙,眼尾泛红,哪里还有半分“穿越者”的冷静?她忽然想起昨夜在旧箱底翻到的信——杨雪霏写的,从十岁到十五岁,每封都夹着干花:“月菡妹妹,今日御花园的梅花开了,我折了枝放在你窗台上”;“月菡妹妹,你病了七日,我求了三柱平安香”;“月菡妹妹,若是我做错了什么,你打我骂我好不好?别不理我……”
“哗啦——”
铜镜突然碎裂的声响惊得两人一颤。池黛琪望着镜中无数个自己,每个都瞪着惊恐的眼睛——茜纱窗上,分明贴着个鬼祟人影!
“什么人?!”巧栀低喝,疾冲而出。池黛琪被镜中千万个惊惶“自己”刺得心悸,草草挽住散发紧随其后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