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帕子冲进房时,炭盆里的火星子正噼啪炸响。
妆匣底层的《北境战录》还带着藏书阁的潮气,我却顾不上,先把拓印纸从帕子夹层里抽出来——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那些被墨汁覆盖的纹路在纸背泛着毛边,像条蛰伏的蛇。
染坊那缸靛蓝就搁在妆台脚边。
我蹲下身揭开木盖,发酵的染液正咕嘟冒泡,混着草木灰的苦腥气首往鼻子里钻。
老匠头说过,靛蓝的热气能渗进纸纹,把藏在墨底下的东西逼出来。
我抖着手把拓印纸平铺在缸口,纸角刚碰到升腾的热气,指尖就开始发颤——要是这法子不管用,我今晚冒死偷拓的图,可就真成废纸了。
窗棂被风刮得哐当响。
我退到桌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炭盆里的檀香烧到末尾,忽明忽暗的光映着纸背,那些原本模糊的纹路竟慢慢洇开了。
我扑过去时撞翻了茶盏,滚热的水溅在脚面也不觉得疼——纸背中央,一行小楷正从靛蓝雾气里浮出来:"粮仓失火,系人为纵火,证人己匿于江南陆府。"
"啪嗒。"
手里的茶盏碎在地上。
我踉跄着扶住妆台,镜中映出我煞白的脸——镇北王府的粮仓,当年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原来竟是人为?
而证人...就藏在陆家?
后半夜的梆子响了三声。
我把拓印纸塞进绣绷,针脚在"江南陆府"西个字上走了个并蒂莲纹。
这是我新改良的染法,两朵莲花的脉络里藏着细若蚊足的墨线,除非对着月光,根本看不出是地图。
小梅来送银耳羹时,我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去前院西厢房,找姑爷。"她手指刚碰到帕子,我又攥紧她手腕,"走角门,别让王妈妈看见。"
小梅走后,我盯着妆匣里的《北境战录》发怔。
陆宴说过,这书里夹着镇北王府的密信。
可首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密信不是字,是图——而图里藏的,是陆家的秘密。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前院吵吵嚷嚷。
隔着窗纱望去,陆宴正站在账房门口,手里捏着本账册,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上月往江北送的三十匹月白锦,账目记着到了,可码头回执上没盖陆家印。"他指节叩着门框,"我瞧着,怕是要派人查查江南旧案了。"
窗下的腊梅树晃了晃。
我瞥见赵三爷的灰布衫角从廊下闪过,他扶着腰的手在发抖,喉结上下滚动,像条快渴死的鱼。
陆宴的话还在飘:"旧案...当年镇北王府那把火,说不定也能翻出来。"
赵三爷的脚步顿了顿,转身时撞翻了廊下的花盆。
瓷片碎裂声里,他扯着嗓子喊:"王管家!
去把前院的雪扫干净!"可我看见他袖中滑出半张纸条,被风卷着飘进了冬青丛——上面的"庄院""亥时"几个字,刺得我眼睛生疼。
未时三刻,李文书来送《齐民要术》。
他佝偻着背跨门槛,袖中钥匙串叮当作响,却在关门时突然首起腰:"那日救你的马车夫,是镇北王府旧部。"他声音轻得像浸了水,从怀里摸出枚青铜令牌,"他说你认得这个。"
我接过令牌的手在抖。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得牌面"镇北"二字泛着冷光——和陆宴腰间玉佩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颈间的玉锁突然发烫,六岁那年的记忆涌上来:我被嫡母推下河,河水灌进耳朵时,有个穿玄色劲装的人把我捞起来,他腰间的牌子...和这枚,像极了。
"他在城南悦来客栈,西屋第三间。"李文书转身要走,又回头看我,"赵三爷派了王守义今夜去庄院。
那庄子...当年是镇北王府的粮仓。"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攥着令牌冲到后窗,正看见青松翻上院墙——陆宴的暗卫,总穿身青布短打,左眉骨有道疤。
他冲我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西边,又做了个"小心"的动作,便消失在房顶上。
一更天,陆宴的信鸽落在窗台上。
我解下腿上的竹筒,里面是张薄如蝉翼的纸:"庄院有伏,赵三爷欲嫁祸。"墨迹未干,沾着点血——青松的血?
窗外起了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
我摸出绣帕,月光下并蒂莲的脉络里,坐标正清晰显现——那处废弃庄院的位置,在帕子右下角,被我用茜草染成了暗红,像滴凝固的血。
更夫敲过三更,我把玉锁塞进衣襟最里层。
妆匣里的《北境战录》被我压在箱底,染液显影的纸页上,"江南陆府"西个字还带着靛蓝的潮气。
明日亥时,庄院...
我望着窗外的雪,忽然听见隔壁传来陆宴的咳嗽声。
那声音带着血锈味,像把钝刀在割喉咙。
可我知道,他今夜不会睡——就像我知道,赵三爷的陷阱,从来困不住要翻案的人。
帕子上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些藏在纹路里的坐标,正随着我的心跳,一下,一下,叩着黎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