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阿七半扶半拽着往院外走,怀里的星霜锦被揉出褶皱,却舍不得松手。
陆宴的话还在耳边炸响——"这云纹是镇北王府贡品",可我分明在母亲留下的染谱残页里见过同样的纹路。
他喉结滚动时泛青的血管,眼尾那道疤涨得发红的模样,像根刺扎进我心口。
"少夫人,到了。"阿七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
我抬头,朱漆雕花门在眼前闭合,柳如烟的珠花晃过最后一道光。
我踉跄着扑到妆台前,锦缎摊开在铜镜前,金线云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六岁那年坠河前,马车上垂落的帘穗。
窗外的更鼓敲过三更,我正对着锦缎发怔,窗棂突然"咔嗒"轻响。
老周头佝偻的身影挤进来时,带起一阵染缸水的腥气。
他手里攥着本泛黄的《染经》,封皮磨得发亮,"少夫人,老奴今日不说,怕是没机会了。"
我慌忙起身,指腹抵着唇示意他噤声。
老周头却自顾自翻开书页,枯瘦的手指划过一幅插图——画中女子着月白襦裙,手持莲花染布,布面浮着细碎星光,眉眼与铜镜里的我重叠得严丝合缝。
"这是..."我抓起案上的炭笔,在帕子上匆匆写:"我母亲?"
老周头摇头,指甲缝里还沾着靛蓝染料:"三十年前,给皇后染凤袍的染娘,也生着这样一双眼。"他突然攥紧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您若真想解星霜之谜,去问画中人。
她当年...与镇北王府有旧。"
院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老周头猛地松手,《染经》塞进我怀里时带落了妆奁。
他弓着背往窗外钻,衣角扫过地上的铜粉盒——是陆宴给的星子粉。
我蹲下身捡,指尖触到盒底凸起的刻痕,借着月光看清是"镇北"二字。
第二日辰时三刻,我站在染坊中央。
老周头昨日的话像团火,烧得我喉咙发紧。
染缸里的水泛着青蓝,我倒出三勺星子粉,水面立刻浮起银波。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半匹锦缎被我缓缓提起——那些藏在经纬里的星光终于显形了,像把夜空揉碎了撒进去,连染缸里的水都跟着亮起来。
我鼻尖发酸,手指抚过布面。
六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抱着我看染缸吗?
她是不是也在等这道晨光,等星霜锦现世?
"啪!"
窗纸突然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我猛地转头,只看见柳如烟的珠花闪过半片影子。
她袖中露出的帕子角,是我昨日在正厅见过的——沾着墨迹的边角。
"少夫人好雅兴!"
主母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来。
我攥紧锦缎转身,就见她扶着赵三爷的胳膊跨进染坊,身后跟着西个粗使婆子,手里举着搜出来的信笺。
"这是在你房里搜的。"赵三爷晃了晃信纸,金牙闪得人眼疼,"'星霜锦献于敌国,助其织甲',好大一顶通敌的帽子!"
我盯着那封信,字迹歪歪扭扭仿着我的小楷——但仿得太像了,像到可疑。
柳如烟缩在主母身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帕角沾着星子粉的银斑——和我染缸边的一模一样。
"主母要看星霜锦,我便给您看。"我将锦缎摊在案上,指尖点过画中女子的插图,"三十年前,皇后凤袍用的就是这门手艺。
这布面的星纹,与画中染娘的手法分毫不差。"
主母的眉峰跳了跳:"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突然抄起案上的靛蓝染料,对着柳如烟泼过去。
她尖叫着后退,袖中"啪嗒"掉出个铜筒——是宫里的密拍器,镜头还沾着星霜锦的银粉。
"柳姐姐昨日在窗外,拍的就是这匹布吧?"我弯腰捡起铜筒,"您说我通敌,可这密拍器里的内容,怕是能证明谁在伪造证据。"
染坊里静得能听见染缸冒泡的声音。
主母的脸白了又红,赵三爷的金牙咬得咯咯响。
柳如烟瘫坐在地,珠花掉在脚边,鬓角的碎发沾着靛蓝染料。
"好个苏挽音!"主母甩袖要走,又顿住,"明日辰时,你带着这匹布去正厅。"她扫过我怀里的《染经》,"若说不出个所以然,别怪我不念陆家情面。"
她们走后,染坊的门被风撞得哐当响。
我摸着《染经》里的插图,画中女子的眼尾,竟也有颗和我一样的朱砂痣。
"阿姐。"
陆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见他倚在门框上,外袍沾着露水,眼神比昨日更冷。
他手里捏着半张旧信,墨迹晕开一片,隐约能看见"绾儿"二字——那是我幼年的名字。
"你终究还是知道了。"他喉结动了动,指腹蹭过信纸上的折痕,"可这条路...我不想你走。"
我想说话,喉咙却发不出声。
他突然上前一步,指尖轻轻碰了碰我怀里的星霜锦,"明日辰时三刻,月影未散。"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你要染完它?"
我用力点头。
他的手垂下去,握成拳抵在腰间。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虎口的茧——那是握剑的茧,不是握笔的。
夜风卷着染坊的布角翻飞,我望着怀里的星霜锦。
明日此时,当月光与日光在染缸里交汇,这匹布上的星光,该有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