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夏很快发现，相比于在欧洲与虎谋皮，在国内这片看似熟悉的土地上“填海造陆”，其难度与挑战，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混杂着人情、历史与现实的复杂阻力。
林渊给了她一张“无限预算”的黑卡，但这片被命名为“无人区”的战场上，很多东西，根本不是钱能解决的。钱在这里，有时是最无力的工具。
她的第一个目标，是收购一家位于中国北方重工业基地，拥有两条成熟的8英寸晶圆生产线，但因经营不善、技术落后而濒临破产的国营晶圆厂。
在秦知夏看来，这是一次简单的、教科书式的并购。
然而，谈判桌上，对方那位头发花白、抽着劣质香烟的厂长，和那位眼神里写满警惕的书记，对她这个从沪市金融中心空降而来、浑身散发着资本气息的“女王”，充满了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抵触。
他们不关心秦知夏口中那些关于技术升级、市场效率、全球竞争的宏大叙事，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厂里那几千名老工人的“编制”问题，以及他们退休后的福利待遇。那不是一笔经济账，那是一笔历史账，一笔人情账。
就在秦知夏用尽了她过去二十年商业生涯中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手腕，即将敲定所有细节，甚至己经开始规划工程师进驻的日程时，一家有地方政府背景的竞争对手突然杀出。
对方没有出更高的价格，只是在一次闭门会议上，轻飘飘地抛出了一句“要警惕资本的无序扩张，防止国有核心技术资产流失”。
仅仅一句话，就让秦知夏之前数周的努力化为泡影。
她第一次在国内的商业战场上，尝到了这种无力、苦涩的失败滋味。这不是市场的失败，这是规则之外的失败。
收购不成，就自己建。壮士断腕，秦知夏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立刻改变策略，带领团队，像一支地质勘探队一样，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考察建厂地址。但建设一座先进的晶圆厂，如同再造一个微缩版的工业国家。
它需要稳定到堪比军事设施的电力供应、需要比饮用水纯净一万倍的超纯净水源、需要西通八达的物流网络，更需要一个庞大的、由数百名高级技术人才组成的集群。符合所有条件的地点，在中国的广袤地图上，寥寥无几。
而比选址更致命的，是设备，是那台被誉为“工业文明皇冠上的明珠”的光刻机。
当今世界，最先进的EUV（极紫外）光刻机，被荷兰的ASML公司彻底垄断。而ASML的光刻机里，有超过40%的核心零部件和关键技术来自美国。
一纸看似遥远的《瓦森纳协定》，就如同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天堑，一道由霸权铸就的无形枷锁，死死地锁住了中国获得任何高端光刻机的可能性。
秦知夏的团队退而求其次，试图从日本和德国，采购一些相对落后、但勉强可用的二手DUV（深紫外）光刻机。但消息刚刚通过中间人放出，那些日本和德国公司的销售主管，就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收到了来自美国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的“关切函”。
所有的交易，都被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需要进行最终用户许可审查”——无限期地搁置了。
人才、土地、设备、供应链、化学品、工业软件……每一个环节，都是一座望不到顶、需要用人命去填的雪山。
曾经那个在陆家嘴的摩天大楼里，穿着高级定制套装，喝着手冲咖啡，谈笑间决定着百亿资金流向，优雅从容、叱咤风云的金融女王秦知夏，彻底不见了。
她如今的日常，被各种飞往二三线城市的清晨航班、尘土飞扬的工业园区考察、以及与地方官员和供应商之间在酒桌上没完没了的推杯换盏所填满。
她脚上的Jimmy Choo换成了更便于行走的平底鞋，衣柜里的香奈儿套装，也换成了更便于行动、甚至有些磨损的商务便装。
她的皮肤因为频繁的出差而变得粗糙，眼神里却多了一些过去从未有过的、被现实反复打磨后的坚韧。
一天深夜，在结束了一场几乎让她虚脱的、与某个地方电力部门的拉锯式谈判后，她独自一人站在一家快捷酒店那扇蒙着灰尘的窗前，看着外面陌生而寂寥的城市夜景，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不再是她熟悉的、关于智力和资本的博弈。这是一场关于意志、耐心和信念的，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长征”。一场用一个人的理想，去对抗整个旧世界秩序的战争。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林渊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太过疯狂，太过理想主义。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兀地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是林渊。
电话里，林渊没有问她任何关于项目的进展，没有问她遇到了什么困难，他只是用一种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平静的语调，淡淡地说了一句：
“很累吧？记住，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但是，撑下去，你看到的，将是另一片星空。”
电话挂断了。
秦知夏看着玻璃窗上自己那个疲惫不堪、却双眼依旧在发亮的倒影，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混合着酒精和尼古丁味道的空气，呛得她眼眶发红。
是的，长征，才刚刚开始。而我，就是那个该死的、永不回头的战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