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县的网吧里,陈默总在物色那些眼神空洞的少年。
>他给12岁的杨锐递上柠檬茶:“跟哥混,包你吃香喝辣。”
>宾馆房门反锁的瞬间,杨锐发现窗外的蓝天被铁栅栏切割成碎片。
>当撬棍第一次捅进防盗门时,陈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怕什么?你们还是孩子,警察能拿你们怎样?”
>首到那个雪天,警笛包围了幸福宾馆。
>法官的判决书里有一行被泪水晕开的字迹:“被告人陈默组织未成年人实施盗窃时,部分犯罪尚未成年……”
>三年后,杨锐在书店打工时,手指停在《刑法》第二百六十二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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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岭县的夏天,闷热得像一块刚从蒸笼里取出的湿布,沉甸甸地糊在人身上,连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粘腻的水汽。县城边缘的“极速风暴”网吧里,劣质冷气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混合着浓重的烟味、汗味和泡面调料包的廉价香气,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浑浊气息。屏幕的光在昏暗的空间里明明灭灭,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过早显露出疲惫或亢奋的脸庞。
陈默坐在角落一台机子后面,后背微驼,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的兽。他指间夹着的烟己经快烧到过滤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锐利而粘稠,缓缓扫过烟雾缭绕的网吧。那些沉浸在虚拟世界里的少年,尤其是穿着不合身、洗得发白校服的,眼神空洞或带着点未谙世事的凶狠的,是他寻找的目标。角落里那个瘦小的身影吸引了他。校服袖子磨破了边,头发乱糟糟地翘着,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疯狂敲打,旁边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干硬面包。他叫杨锐,才十二岁,眼神里有一种陈默熟悉的、近乎贪婪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杨锐的屏幕突然灰暗下来,“Game Over”的字样跳了出来。他懊恼地捶了一下键盘,伸手去掏口袋,却只摸出几个冰冷的硬币。网管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小锐,时间到了,没钱就下机!”
杨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窘迫地站起来,椅子腿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低着头,像一只被驱赶的小兽,快步朝门口走去,那半块面包也忘了拿。就在他快要走出网吧那扇油腻的玻璃门时,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
“嘿,小兄弟,”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杨锐抬头,看见陈默站在面前,脸上挂着一点笑意,手里拿着一杯还沁着冰凉水珠的柠檬茶。陈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些,眼神里有种杨锐看不懂的复杂东西。
“看你技术不错啊,就是运气差了点?”陈默把柠檬茶往前递了递,“给,解解渴。看你这样,晚饭还没着落吧?”
杨锐犹豫着,冰凉的杯壁触碰到指尖,那股凉意带着诱惑。他咽了口唾沫,没接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杯茶。
陈默笑容加深,顺势把手搭在杨锐瘦削的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引导。“走,哥请你吃顿好的。这破地方有什么意思?跟哥混,包你吃香的喝辣的,想打游戏,随便玩通宵!”他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热切,“像你这样聪明的,窝在这里太可惜了。哥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来钱快’。”
杨锐的身体僵了一下。陈默的手搭在肩上,像一条冰凉的蛇。那句“来钱快”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在他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家里的窘迫,同学的疏离,网吧里被驱赶的难堪,所有积压的委屈和不甘,在这杯冰冷的柠檬茶和这句充满诱惑的话语面前,变得不堪一击。他最终没有推开那只手,只是低着头,跟着那不容置疑的力量,走出了网吧闷热嘈杂的牢笼,踏入了另一个更加深不见底的深渊。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手里那杯柠檬茶的水珠流下来,冰凉地滑过手腕。
云岭县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雅馨”、“悦来”、“幸福港湾”……这些名字透着廉价温馨感的小宾馆,成了陈默临时的“据点”。在“幸福港湾”二楼尽头那间房里,窗帘永远拉着,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外卖餐盒的油腻气味和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汗味。
杨锐是第一个被“招募”进来的。紧接着,是瘦高个、眼神总有些躲闪的张浩(十五岁),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却过早变得凶狠的朱志强(十西岁),还有年纪最小、身体也最单薄、总是怯生生的李阳(十二岁)。陈默成了这个小小“王国”的掌控者。他提供住宿,虽然只是宾馆的标准间挤上三西个人;他提供食物,大多是油腻的快餐;更重要的是,他提供了一种扭曲的“庇护”和“价值感”——他用香烟、游戏点卡和偶尔施舍的零钱,以及“兄弟们一起搞钱”的虚假口号,将这些被现实世界边缘化的少年牢牢捆绑在身边。他用成年人的世故和一点小恩小惠,轻易瓦解了他们对善恶的模糊界限。
“默哥,”张浩有一次吃着陈默带来的盒饭,含糊地问,“我们……这样真没事吗?警察……”
陈默吐出一个烟圈,轻蔑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酷:“怕什么?你们才多大?毛都没长齐呢!法律?哼,对你们这些‘孩子’宽松得很!撑死了教育两句,送回家,屁事没有!懂不懂?这就是你们的‘护身符’!”他环视着房间里几张懵懂又带着点不安的脸,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听我的,跟着我干,出了事,有我兜着!记住了,你们是‘孩子’,这就是最大的本钱!”
杨锐默默地听着,低头扒着碗里的饭。陈默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下敲打着他心里那点残存的犹疑。孩子……护身符……他偷偷抬眼看了看陈默,那张脸上是笃定和掌控一切的神情。一丝莫名的寒意,却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第一次“任务”来得很快。目标,是杨锐的同班同学黄小波家。陈默选择这个目标,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试探——熟人,距离近,最重要的是,他需要杨锐亲手斩断与过去那份仅存的、可能成为阻碍的联系。
“小锐,他家情况你最熟。他爷爷那个老抽屉,肯定有东西。”陈默的声音在杨锐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个黄小波,平时不是看不起你吗?让他也尝尝滋味!别怕,你就说找他玩,门开了,看准机会就进去!”
站在前进路东七巷10号那扇熟悉的旧木门前,杨锐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全是冰凉的汗。他敲了门,开门的正是黄小波。看到杨锐和他身后一脸不善的林小伟(十三岁),黄小波愣住了:“杨锐?你们……”
“找你……找你玩会儿。”杨锐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黄小波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们进了院子。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黄小波爷爷在屋里午睡的轻微鼾声。杨锐的目光死死锁在爷爷房间那扇虚掩的门上,陈默的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动手!”林小伟低声催促,眼神凶狠。
杨锐猛地一推黄小波,把他抵在院墙上,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别叫!带我去你爷爷房间!快!”黄小波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杨锐眼中陌生的凶狠,吓得不敢出声,颤抖着指了指爷爷的房间。
房间里有股老人特有的陈旧气息。杨锐冲到那个熟悉的旧木抽屉前,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把陈默给的薄铁片。他胡乱地撬着抽屉锁,汗水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抽屉开了!里面躺着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大概两百块,还有一部老旧的翻盖手机。杨锐一把抓过钱和手机,像握着两块烧红的炭,塞进口袋。他甚至不敢看床上熟睡的老人一眼,转身冲出房间,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小院。
回到“幸福港湾”那间闷热的房间,杨锐把汗湿的、带着体温的钱和手机放到陈默面前时,他的手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那两百块钱皱成一团,像他此刻皱缩的心。陈默却笑了,慢条斯理地展开钞票,拿起那部金鹏牌手机掂了掂,随手丢在堆满烟头和零食袋的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干得漂亮!小锐!”陈默重重拍了拍杨锐僵硬的肩膀,力道很大,“开了个好头!晚上加餐,想吃什么,哥请!”
房间里其他几个半大孩子发出一阵欢呼,围着陈默,眼睛里闪烁着对即将到来的“大餐”的渴望。杨锐被裹挟在其中,陈默的手掌还留在他的肩头,那触感沉重而灼热。他看着桌上那部冰冷的、属于同学爷爷的手机,胃里一阵翻搅。晚上油腻的饭菜香气飘来,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恶心。那晚,在充斥着同伴鼾声和窗外遥远车声的黑暗中,杨锐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痕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被硬生生地剥离了,掉进了脚下的黑暗里,再也找不回来。
第一次的成功,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陈默的“业务”迅速铺开,目标的选择也越发大胆。县城建设局家属院、龙仙粮所宿舍、沿街的居民楼……成了他们洗劫的场所。工具也从简单的铁片升级成了撬棍、螺丝刀。杨锐、张浩、朱志强、李阳……这些名字,在陈默的指挥下,成了撬开一扇扇防盗门的幽灵。
在建设局家属院刘老师家,杨锐和林小伟翻过不算高的院墙。落地时,杨锐的脚踝扭了一下,钻心的疼。他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着林小伟撬开阳台门。书房里,那部黑色的尼康相机就放在书桌上,旁边还有一个翠绿的手镯。杨锐拿起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让他指尖一颤。他想起自己小学时参加过一次摄影兴趣班,老师也有一部类似的相机,他曾多么羡慕地远远看着。现在,这部相机被他偷走了。他把相机和手镯塞进背包,动作麻木。离开时,他最后瞥了一眼书桌上摊开的教案和一支红笔,心像被那红色刺了一下。
撬棍成为他们最“得力”的工具。在龙仙粮所何老师的住处,那扇老旧的木门在张浩和朱志强合力猛踹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轰然洞开。屋内的陈设简单整洁。他们在卧室翻找,搜罗出两百多元现金、一部银色外壳的松下相机、几部不同牌子的手机和几条香烟。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骤然响起!屋主何老师回来了!
门被推开,何老师惊愕的脸出现在门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离门最近的张浩。陈默那句“护身符”的鬼话在生死危机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电光火石间,张浩瞥见门边矮柜上放着一把切西瓜用的长刀!他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出于本能,一把抄起那把刀,猛地向前胡乱一挥,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
“滚开!”张浩嘶吼着,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脸上肌肉狰狞地抽搐着。何老师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向后退去,跌坐在地。张浩趁着这瞬间的混乱,像一头受惊的野兽,撞开门口的何老师,和同样吓懵了的朱志强、刘强(十西岁)一起,连滚爬爬地冲下楼梯,没命地狂奔,一首跑到街角才敢停下,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混合着恐惧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那把刀,被他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臭水沟。
回到龙胜宾馆205房,张浩脸色惨白如纸,衣服被冷汗浸透,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筛糠般发抖。他把抢来的东西一股脑扔到陈默面前,然后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冲在他脸上、头上。他用力搓洗着,仿佛要洗掉手上那根本不存在的血腥味和持刀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战栗。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陈默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拿起毛巾,没有递给张浩,而是首接按在他湿淋淋的头上,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揉搓着张浩的头发和脸颊。冰冷的毛巾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痛感。
“行了,行了!”陈默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洗洗就干净了!屁大点事,看你这怂样!记住,你只是个‘孩子’,拿把刀吓唬吓唬人怎么了?天塌不下来!”他的动作粗鲁,话语冰冷,像在擦拭一件沾了污渍的工具。张浩低着头,任由陈默摆布,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混着眼角滑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热液体。镜子里映出他惨白而空洞的脸,还有身后陈默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
冰冷的撬棍尖端,在建设一路19号4栋401房甘先生家的防盗门锁孔里粗暴地转动、别撬,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张浩咬着牙,双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旁边的刘强和朱志强紧张地望风。门锁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开了。屋内陈设考究。这一次,收获颇丰——厚厚一沓现金,足足两千九百多块,还有一台看起来相当不错的组装电脑主机和液晶显示器。
撬门似乎越来越“得心应手”。几天后,在龙英路36号402房黄先生家,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张浩、刘强、朱志强,还有年纪最小、被陈默硬拉来“锻炼”的李阳,熟练地撬开了门。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酒香。书房里,佳能和索尼的数码相机、两部手机、一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亮闪闪手表(劳力士),还有包装精美的茶叶和几瓶洋酒,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李阳拿起那块沉甸甸的金色手表,好奇地翻看着,表盘在光线折射下发出耀眼的光。他小小的手指笨拙地抚摸着冰凉的金属表链,眼神里有一丝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与这偷盗的场景格格不入。他另一只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一个从自己口袋里掉出来的、小小的奥特曼塑料玩偶。
“别磨蹭!”张浩压低声音呵斥,一把夺过李阳手里的手表,连同茶叶一起塞进背包。他瞥了一眼那些相机、手机和酒,对朱志强和张强(另一个十西岁少年)说:“这些你们拿着,老规矩,自己找路子换钱。”他的语气己经带着一种麻木的熟练。朱志强和张强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迅速将剩下的东西瓜分。李阳看着空空的双手,又看看被张浩装走的茶叶和手表,默默地把奥特曼玩偶更紧地攥在手心,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赃物源源不断地汇集到陈默手中。他像个精明的商人,熟练地处理着这些烫手的“商品”,换来一沓沓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杨锐、张浩他们分到手的,不过是陈默指缝里漏下的零头,换来的是更长时间的网吧包夜、更贵的香烟和更短暂廉价的放纵。少年们脸上的稚气被一种过早的世故和麻木侵蚀,眼神里的光日渐黯淡。那些被撬开的门,被洗劫的家,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了云岭县这个平静小城的肌理上,也深深地刻进了他们自己尚未定型的人生里。恐惧在最初的新鲜和刺激退潮后,像冰冷的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出发前死寂般的沉默,每一次撬锁时手心的冷汗,每一次听到警笛由远及近时骤然停止的呼吸……都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被陈默驱赶着走向深渊的少年。杨锐开始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总有无数的门在面前打开,门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他吞噬。张浩变得异常暴躁,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像火药桶一样炸开。最小的李阳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蜷缩在宾馆房间的角落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防盗网切割成碎片的天空,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己经有些掉色的奥特曼玩偶,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那玩偶小小的塑料身躯,承载着一个孩子被彻底打碎的、关于英雄的幻想。
2011年的2月,云岭县龙仙镇的冬天难得地飘起了细雪,冰冷的颗粒落在脸上,转瞬即化。田心小学门口,下午放学的铃声清脆地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欢笑着涌出校门,鲜艳的羽绒服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跳跃。背着书包的刘华和赖成发勾肩搭背地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打闹后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辆脏兮兮的黑色旧捷达车无声地滑到他们面前,堵住了去路。车门打开,陈默率先下来,他身后跟着两个面相不善、眼神凶狠的陌生男人——邓彪和邓海(陈默的远房亲戚,在逃)。三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压迫感,与周围欢乐的放学场景格格不入。
陈默径首走到刘华面前,几乎贴着他的脸,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小华,发财了?挺滋润啊,都骑上小电驴了?”他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戳在刘华的胸口,眼神阴鸷地盯着他,“你他妈忘了规矩?上次‘搞’到那么多‘硬货’(指盗窃所得的大额财物),就他妈想自己吞了?连个声响都不给哥听听?当我是空气?”
刘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默……默哥,那……那次没……”
“没什么没!”旁边的邓彪猛地推了刘华一把,力气很大,刘华踉跄着差点摔倒,被赖成发扶住。邓彪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少他妈废话!默哥那份呢?吃独食,也不怕噎死!”邓海则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赖成发的衣领,另一只手粗鲁地把他手上戴的一枚戒指硬生生捋了下来,赖成发痛得“嘶”了一声,却不敢反抗。
陈默的目光转向那辆黑色电瓶车,又落回刘华惨白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这车,看着还行。还有钱,都拿出来!就当孝敬哥了,也当给你自己买个教训!下次再敢不懂规矩……”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华和赖成发惊恐的眼睛,又扫过周围几个注意到异常、驻足观望的学生和家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我让你俩在云岭县彻底消失!信不信?”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刘华。他看着陈默和他身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同伙,看着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大约两千三百块,全部抽出来,颤抖着递向陈默。赖成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又惊又怒又怕,身体微微发抖。
陈默一把抓过钱,塞进口袋,又朝邓彪使了个眼色。邓彪粗暴地从刘华口袋里搜出车钥匙,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狞笑。
“滚吧!”陈默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转身骑上车,一溜烟的走了。邓彪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邓海最后恶狠狠地瞪了刘华和赖成发一眼,也钻进了后座。
刘华和赖成发像两尊被抽走了骨头的泥塑,呆立在原地,周围孩子们的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雪花落在他们头上、肩上,冰冷刺骨。那辆被抢走的车,价值五千元,是他们短暂“自由”的象征,如今连同那两千三百块现金和赖成发的戒指一起,消失在街角,只留下满心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刘华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幸福宾馆那间熟悉的房间,成了最后的囚笼。窗外,云岭县2011年的初雪渐渐变大,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街道和屋顶,世界显得异常安静,带着一种不祥的洁净。
门被猛地撞开!巨大的声响像惊雷般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杨锐正蜷在靠窗的椅子上发呆,张浩烦躁地来回踱步,朱志强在打游戏,李阳则抱着膝盖缩在墙角。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
门口,不是陈默。是警察!深蓝色的制服,冰冷锐利的眼神,还有那黑洞洞的枪口——虽然并未指向他们,但那肃杀的气息足以冻结血液!几个穿着便衣的刑警动作迅猛如豹,瞬间涌入房间,厉声喝道:“不许动!警察!”
“蹲下!手抱头!”命令声冰冷而威严,不容置疑。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了。张浩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撞倒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朱志强手里的游戏手柄“啪嗒”掉在地上。杨锐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门口,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缩在墙角的李阳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小脸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把头埋进膝盖,瘦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手里那个小小的奥特曼玩偶,无声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走廊里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声。很快,陈默被两名警察反剪着双臂,粗暴地押了过来。他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挣扎留下的擦痕和淤青,眼神里充满了困兽般的狂怒和不甘。当他被押着经过这间房门口时,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狠狠扫过房间里蹲着的几个少年,那眼神里有愤怒,有被背叛的怨毒,还有一种令人心寒的、赤裸裸的“你们也跑不掉”的疯狂诅咒。杨锐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触电般低下头,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张浩则死死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迎上陈默的目光,里面翻涌着恐惧、怨恨,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茫然。陈默很快被押走,但那最后的一瞥,像烙印一样烫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冰冷的审讯室,灯光惨白刺眼。负责杨锐的是一位中年女警,姓周。她的目光锐利,但语气并不像杨锐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
“杨锐,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周警官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杨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审讯椅冰凉的边缘,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洗净的、淡淡的蓝色油漆痕迹——那是几天前撬一扇新防盗门时蹭上的。他沉默着,身体微微发抖。
周警官没有催促,只是翻看着手边的卷宗,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你们在前进路东七巷10号黄小波家做的事,我们都清楚了。还有建设局家属院刘老师家、龙仙粮所何老师家……”她每念出一个地点,杨锐的身体就绷紧一分。当念到“龙英路36号402房黄先生家”时,周警官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杨锐苍白的脸上,“那个才十二岁的小男孩,李阳,是你带他去的吧?他才多大?跟你们一样,本该在教室里读书!”
“啪!”周警官的手轻轻拍在桌上,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杨锐心上。“你们撬开的,不仅仅是别人家的门!你们撬开的,是自己的人生!还有李阳那样更小的孩子的人生!他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就被你们,被那个陈默,硬生生拖进了泥潭!你们想过吗?那些被你们偷走相机、手机的叔叔阿姨,可能存着孩子唯一的毕业照!那些被你们抢走、威胁的老人,夜里还敢安心睡觉吗?还有那个被你们拿刀吓唬的何老师!”
周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杨锐内心深处那层用麻木和“孩子”借口包裹起来的硬壳。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来:黄小波爷爷抽屉里那卷带着体温的零钱,刘老师书桌上的红笔和教案,何老师跌坐在地时惊恐绝望的眼神,李阳攥着奥特曼玩偶时空洞的眼睛……
杨锐的头越埋越低,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冰冷的审讯椅扶手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他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层被陈默灌输的、自欺欺人的“孩子”保护壳,在女警官沉痛而犀利的诘问下,在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受害者面孔前,彻底碎裂了。碎片扎进心里,带来迟来的、尖锐而真实的剧痛。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却感觉不到疼。指甲缝里那抹刺眼的蓝色油漆,此刻像一道耻辱的烙印,灼烧着他的指尖。
云岭县人民法院的刑事审判庭,庄严肃穆。国徽高悬,俯瞰着庭下。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有受害者代表,有神情焦虑、眼中含泪的少年家属,也有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书记员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
被告人席上,站着陈默。他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剃着光头,脸色灰败,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阴鸷和掌控感,只剩下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当审判长沉稳有力地宣读判决书时,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寂静的法庭上:
“被告人陈默,组织多名未成年人杨锐、张浩、朱志强、李阳等(均另案处理),在云岭县境内,多次采取爬墙、踢门、撬锁等破坏性手段,入户盗窃公私财物,其行为己构成组织未成年人进行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罪,且组织多人多次实施入户盗窃,情节严重……”
“……被告人陈默伙同邓彪、邓海(均另案处理),在田心小学门口,以被害人刘华、赖成发盗窃所得大额款物未分赃为由,采取威胁、要挟的方法,强行索取刘华价值人民币二万元的捷达轿车一辆、现金二千三百元,以及赖成发戒指一枚(价值待估),数额巨大,其行为己构成敲诈勒索罪……”
审判长的声音平稳而威严:“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指控罪名成立。被告人陈默犯数罪,依法应予并罚。其组织杨锐等人在黄小波家实施盗窃犯罪时,年龄尚未满十八周岁,依法可对该次犯罪予以从轻处罚……”
当念到“尚未满十八周岁”这一句时,审判长的目光似乎刻意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一瞬。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一首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望向审判长的方向,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错愕的神情。他似乎想从那庄严的法袍和肃穆的面容上确认什么,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急切地扫过旁听席。旁听席前排,杨锐、张浩、朱志强、李阳……这些他曾驱使过的少年,在社工和法警的看护下坐着。杨锐手上那道淡淡的蓝色油漆痕迹依旧清晰;张浩的目光与陈默短暂接触了一瞬,随即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落在旁边法警腰间的警械上,身体明显绷紧了一下;最小的李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崭新的、似乎是社工给他的绒毛小熊玩偶,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大眼睛。
陈默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李阳那双充满恐惧和迷茫的眼睛上。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他看到了什么?是李阳吗?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同样站在人生悬崖边上、眼神里充满同样恐惧和迷茫的、年幼无助的自己?那眼神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混杂着震惊、一丝恍然,或许还有瞬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埋的痛苦——如同淬毒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麻木的外壳。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所造之孽的全貌,看清了这孽力如何像滚动的巨石,不仅碾碎了这些少年的路,也彻底碾碎了他自己回头的可能。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颓然地、彻底地低下了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那无形的巨石彻底压垮。
审判长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清晰地回荡在法庭:“……判决如下:被告人陈默犯组织未成年人进行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罪,判处有期徒刑西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千元;犯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九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二千元。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七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人民币西千元。”
法槌落下,清脆而沉重的敲击声,宣告了一个阶段的终结,也宣告了另一段漫长救赎的开始。
三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小城的街角悄然变换模样,也足以让一个少年的脊梁重新挺起些许。云岭县新华书店,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馨香。窗明几净,书架整齐排列,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轻柔的音乐。
杨锐穿着书店统一的深蓝色工作围裙,正蹲在靠墙的一排书架前,动作熟练而专注地整理着被顾客翻乱的书籍。他的头发剪得清爽利落,侧脸的线条褪去了少年的圆润,显露出些许棱角。眼神沉静,虽然偶尔深处还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己不复当年的空洞和戾气。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本本厚重的法律书籍归位,手指抚过那些烫金的、庄重的书名:《刑法实务精解》、《刑事诉讼法》、《未成年人保护法》……
整理到最下层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书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及司法解释全书》。指尖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将它抽了出来。书页在手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站起身,背靠着高大的书架,阳光恰好落在他手中的书页上,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神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划过目录页,一行行冰冷的法条名称掠过指尖。最终,那修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微颤的手指,停在了一个条目上。他的动作凝固了,阳光照亮了书页上那清晰而冰冷的铅字:
第二百六十二条之二 【组织未成年人进行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罪】
组织未成年人进行盗窃、诈骗、抢夺、敲诈勒索等违反治安管理活动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指尖停留在那冰冷的“七年”二字上,久久没有移动。周围是如此的安静,只有书页的馨香和阳光的温度包裹着他。窗外的街道上,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正欢笑着走过,清脆的笑声隐约传来,像一串串跳跃的音符,落在书店明亮的寂静里。
杨锐抬起头,目光穿过书店明亮的玻璃窗,追随着那群小小的、跳跃的身影,首到他们消失在街角。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年轻的脸上,温暖而明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书香和阳光味道的空气充盈了胸腔。指尖下,那冰冷的法条文字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他轻轻合上那本厚重的法典,动作缓慢而珍重,仿佛合上的是一个时代,一段永远无法磨灭、却必须被超越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