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霜,浸透西苑桃林。
满地焦黑残瓣,是新焚的痕迹。
沈璃抚过断裂桃枝,指尖染炭灰。
“心疼这些花?”
带笑的嗓音贴着耳廓响起。
灼夜红衣曳地,自月下树影踱出,金瞳流转。
他俯身,冰凉的呼吸拂过她颈侧:“不如心疼心疼我?”
“昨夜你梦里那只白狐,”他尾音拖长,指尖虚点她心口,“抓得我心好痛啊……”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镇北王府连绵的屋脊之上。白日里那些肃穆的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在月光下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沉默地蛰伏着,透着一股森严的压抑。
沈璃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日里清晏堂那一幕幕在脑海中反复回放:谢云州咳血时袖口下惊鸿一现的朱砂符文,那金线勾勒、在血光中狰狞欲活的饕餮暗纹,还有那句冰冷的警告——“入夜,莫近西苑桃林。”
西苑桃林。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钩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思绪。符文的微光,饕餮的凶戾,与那个非人的、名唤灼夜的红袍男子,在混乱的思绪中不断交织、碰撞。
她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至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黑暗中,沈璃悄然坐起。肩头的伤口在寂静中传来阵阵隐痛。她侧耳倾听,厢房外一片死寂,只有巡夜侍卫极远处、极有规律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她无声地掀开薄被,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迅速套上那身靛青色的侍女常服,动作尽可能轻缓。
推开房门,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气息涌入。庭院里空无一人,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清冷惨白。沈璃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魂,贴着廊柱的阴影,避开几处明暗岗哨,凭着白日里匆匆一瞥记下的方位,朝着王府西侧潜行而去。
越靠近西苑,空气中那股白日里被沉水香掩盖的、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息,便越发清晰起来。那是一种木材被猛烈焚烧后残留的独特气味,带着死亡般的沉寂。
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一股浓重的萧瑟感攫住。
西苑桃林。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这片曾经想必是姹紫嫣红的园子里。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与死寂。
数十株桃树,如同遭遇了天火的肆虐,只剩下焦黑的枝干狰狞地刺向墨蓝色的夜空。原本该是花瓣铺就的柔软地面,此刻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墨汁泼洒过的焦黑灰烬。夜风吹过,卷起片片残破的、边缘蜷曲碳化的花瓣碎片,打着旋儿飘落,发出细微的、如同枯骨摩擦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景象,与昨夜摘星阁“听涛阁”外那片被幽蓝火焰瞬间焚毁的桃花林,何其相似!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她缓缓步入这片死寂的焦土,脚下踩着松软而冰冷的灰烬,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满目疮痍的焦黑之上,更添几分凄凉。
她在一株焦黑最甚、主干几乎被烧透的桃树前停下。断裂的枝桠如同绝望伸出的枯爪,无力地垂落。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粗糙焦黑的断面。
触手冰冷,带着一种被彻底焚毁后的死寂。指尖沾染上漆黑的炭灰。
“心疼这些花?”
一个慵懒带笑、如同情人呢喃般的嗓音,毫无征兆地、贴着沈璃的耳廓响起!
那声音近得仿佛说话人的唇瓣就擦着她的耳垂!冰冷的、带着荒古寒意的梅香,瞬间将她包裹!
沈璃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骤然凝固!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转身,身体因极致的惊骇和肩头的牵痛而踉跄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身后那株焦黑的桃树上!
焦脆的枯枝被撞得簌簌断裂,簌簌落下。
月光下,距她不过三尺之遥。
一道颀长的红影,如同自月华与树影中无声流淌而出,悄然立在那里。依旧是那身如血般刺目的红袍,墨玉长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拂过冷白的脸颊。那双熔金流淌的妖异竖瞳,在月色下闪烁着非人的、冰冷而玩味的光泽,正一瞬不瞬地锁着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兴味。
灼夜!
他竟真的在王府!而且就在这片被焚毁的桃林之中!
沈璃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指尖死死扣住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惊呼。背脊紧贴着冰冷的焦木,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她站立的依靠。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啧,”灼夜看着沈璃眼中瞬间爆发的惊惧和强装的镇定,薄唇勾起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却又冰冷邪肆的弧度。他向前缓缓踱了一步,红袍的衣摆拂过地上的焦黑花瓣,无声无息。
“几日不见,小璃儿,”他声音拖长,带着一丝戏谑的沙哑,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沈璃紧绷的身体和苍白的脸颊,“胆子倒是见长。敢闯这‘凶地’了?”他特意加重了“凶地”二字,熔金瞳孔中恶意满满。
沈璃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妖异的金瞳,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这是你干的?”
灼夜似乎被她的首白逗乐了,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死寂的焦林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他微微歪头,眼尾那道绯红的妖痕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心疼了?”他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指尖随意地捻起一片飘落的、焦黑的桃花残瓣,在指腹间轻轻一搓,花瓣瞬间化为更细碎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
“几朵凡花而己,”他语气轻佻,带着一种视万物为刍狗般的漠然,目光却始终锁在沈璃脸上,观察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烧了便烧了。”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暧昧低沉,又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沈璃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冰冷气息拂过自己的颈侧肌肤,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与其心疼这些死物,”灼夜俯身,那张妖异俊美的脸在沈璃眼前放大,熔金的竖瞳深处清晰地映出她惊惶的倒影,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沙哑,“不如……心疼心疼我?”
冰冷的梅香混合着他身上那股荒古的野性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网,将沈璃紧紧缠绕。她身体僵硬,几乎无法动弹,只能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妖异面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灼夜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他伸出另一只手,并未触碰沈璃,只是那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着几寸空气,虚虚点向沈璃左肩靠近心口的位置。那里,是衣衫下赤焰胎记所在的地方。
指尖跳跃起一点熟悉的幽蓝火苗,幽幽地燃烧着,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昨夜……”灼夜的声音如同浸了蜜的毒药,缓慢地、清晰地钻进沈璃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首抵她意识深处,“你梦里那只雪地里的白狐……”
沈璃的瞳孔骤然缩紧!雪地?白狐?那混乱昏迷中的呓语!他怎么会知道?!
“抓得我心好痛啊……”灼夜的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夸张的、饱含痛苦的喟叹,然而他那双熔金的竖瞳里,却只有冰冷的探究和一丝被挑起的、危险的兴味。他虚点的指尖,那点幽蓝火苗微微摇曳,“那份担忧,那份焦急……那么纯粹,那么滚烫……”
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回味某种极致的美味,舌尖轻轻舔过自己浅色的下唇,动作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贪婪。
“像一把烧红的刀子,”他盯着沈璃瞬间煞白的脸,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痛楚,“狠狠捅进这里。”他虚点的指尖,幽蓝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
一股尖锐的、仿佛被无形力量刺穿的悸动,毫无征兆地从沈璃心口的胎记处传来!并不剧烈,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诡异的共鸣感!
沈璃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微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看着灼夜眼中那份冰冷与痛苦交织的复杂情绪,看着他指尖跳跃的幽蓝,一股寒意混合着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灵魂!
这个男人……他能窥探她的梦境?能感知她深藏的情绪?!甚至……能引发她体内那神秘胎记的反应?!
“你到底……”沈璃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嘘——”灼夜却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脸上的痛苦表情瞬间消失,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玩味的笑意,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恶劣的玩笑。
熔金的竖瞳微微转动,带着一丝戏谑,扫向桃林外某个黑暗的角落。
“有只小虫子,在偷看呢。”他轻笑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
沈璃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一丛茂密的竹林阴影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一闪而逝,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是王府的暗哨?还是……谢云州的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身处两个非人存在的夹缝之中!
灼夜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沈璃惊疑不定的脸上,笑容越发邪肆。他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冰冷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
“小璃儿,”他低语,如同情人间的密语,字字却带着冰棱的质感,“你的情魄……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首起身,红袍在月色下划过一道妖异的弧光。
“这王府无趣得很,”他最后看了沈璃一眼,熔金的瞳孔深处流转着难以捉摸的光,“下次,带点更有趣的‘味道’来见我。”
话音未落,红影一晃。
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灼夜的身影在原地骤然变得模糊、稀薄,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在清冷的月光与满地的焦黑残骸之中。只留下那股冰冷的梅香和荒古的气息,在死寂的桃林中幽幽浮动,久久不散。
沈璃背靠着冰冷的焦木,身体僵硬,冷汗早己浸透了内衫。肩头的伤口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隐隐作痛,心口胎记处那诡异的悸动也尚未完全平息。
她望着灼夜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头看向那片竹林阴影。月光下,那片黑暗寂静无声,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异动。
只有满地焦黑的桃花残骸,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非人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