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开放系统的热量输入
林倦那句“咖啡杯……是开放系统”如同物理定律在空气中凝固的铭文。实验室里残留的滚烫液体污渍气息、纸浆被浸透的霉味、以及焦糖那顽固不散的甜腻，混杂成一股无形的粘稠力场，包裹着两人之间那不足一米的狭小空间。
楚瑶的指尖还停留在林倦掌心。那片混合着烫伤红痕、滤纸烙印纹理、以及细碎金尘的皮肤传递上来的温度异常复杂——有高温灼痛过后的余热，也有皮肉接触空气的微凉，还有那粒如同被强力场禁锢、倔强嵌入伤痕深渊的焦糖粉末，带来的那一点点不可思议的…属于物质本身的温存。
她看着林倦的眼睛。那双总是被混沌虚空填满的眼睛深处，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头顶冷白的灯光，仿佛两块被瞬间冻结的深空冰河，将那丝她捕捉到的、如同恒星湮灭前最后一瞬光芒般的疲惫彻底封存，重新凝固成万年不变的漠然冰川。
咖啡杯是开放系统？
他没有收回手。那只受伤的手依旧摊开着，掌心纹路上的烙印和星点如同被暴力刻录的宇宙痕迹。他的目光重新失去了焦点，像雷达波扫描虚无，落在楚瑶身后某个不存在的点。
时间如同在绝对零度边缘挣扎着蠕动。
楚瑶深吸一口气。指尖从那点焦糖星辰的边缘移开，沿着烙印纹路的走向，极其轻微地滑向伤痕区域的边缘——那片被烫红但尚未起泡、皮肤绷紧微微发亮的区域。
她的动作不再是安抚或确认，更像是在读取一份伤痕谱图的数据流。
边界清晰。
能级分布不均。
核心区域熵值过高。
但系统边界…未被击穿。
一个“开放系统”。允许热量输入输出，却又有自身承受极限。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与林倦重新游移的目光擦肩而过。没再犹豫。她从实验台抽屉里飞快地翻出一个医疗急救包（物理实验室标配处理腐蚀药品灼伤用的）。
动作利落。
撕开密封袋。取出消毒棉片。打开无菌敷料贴。动作有些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修复”指令意味。
林倦似乎对她的举动毫无感知，甚至在她将消毒棉片按上他掌心烫伤中心的瞬间！那处最严重的起泡边缘！
嘶……
极其微弱、仿佛被强行压制在喉咙深处的吸气声！他的身体极其不明显地向后绷紧了一毫秒！像遭受了高强度的电流脉冲！随即又强行松弛下去。
楚瑶的心被那声压抑的痛呼猛地攥紧！指尖的动作却更加坚定。她飞快地用棉片吸掉残留的奶茶液和渗出的组织液，动作干净利落，然后将那张浸透了凝胶药物、自带降温效果的无菌敷料贴——精准地覆盖在了整个烫伤烙印区域！
药贴边缘柔软，恰好包裹住泛红区域，隔绝了空气。中心正好对准了那粒被封印在烙印深处的焦糖微粒。
林荫的手掌依旧摊开着，像一个被固定在实验台上的精密部件，任由她处理。
敷料贴覆盖好的瞬间，楚瑶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绷紧的肌肉线条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点点。那凝胶药剂的凉意似乎透过敷料传递出来。
“啪嗒。”药盒被她合上，放回抽屉。
林荫的手指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弯曲，感受一下新包裹层的约束力。
楚瑶却以为他要缩回手，下意识地向前一伸手——
不是去抓住他。
而是极其自然地——
用她那没有沾药、干净的手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按在了敷料贴边缘没有伤口的皮肤区域！
然后……
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受伤的手掌——托了起来！
托过了那道缝隙的界限！
稳稳地、不容置疑地——停靠在了她自己这边实验台的干燥、清洁区域边缘！
林倦的视线终于猛地对焦！瞳孔在灯光下骤然收缩！清晰地映出楚瑶近在咫尺的脸和她托着他手背的手指！
他像是被这道物理边界线的突然消失狠狠灼伤了程序！
整个上半身极其明显地后仰了一下！几乎要从塑料凳子上弹射出去！
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条件反射地死死撑住了桌面边缘！指关节因用力瞬间爆出青白色！
他的眼神不再是漠然！而是充满了被强行拖入混沌不可控领域的——清晰无比、纯粹生理性的、近乎惊恐的错愕和排斥！
楚瑶被这激烈的反应惊得手指一抖！差点没托稳！
但她立刻稳住！指尖更加坚定地托住他敷料包裹的手腕下方！目光如同最锐利的物理探针，毫不退缩地迎向他眼中那片燃烧着冰火交织的混乱风暴！
“开放系统。”楚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物理公式宣读的笃定，“需要稳定的…环境温度输入。”
她不是在请求许可。
她是在陈述法则。
“现在这里是环境。”她用下颌示意了一下自己这边光滑整洁的台面，“温度恒定。没有随机微扰粒子流。（指混乱噪音和碰撞）”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倦眼中那片混乱的风暴中心，几乎一字一顿地补充：“边界…安全。”
林倦的身体绷得像一块即将在拉应力下崩裂的高碳钢。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变得深重而压抑。他看着自己那只被强制“越界”安置的手，又猛地看向楚瑶那只托在他手腕下方、散发着难以理解“环境温度”信号的手指，仿佛在经历一场灵魂层面的物理悖论。
几秒钟死寂的对峙。空气几乎被撕裂。
最终。
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震颤，像接触不良的电流脉冲，贯穿了他紧绷的肩膀线条。那恐怖的排斥感和惊愕的混乱在他眼底深处艰难地与某种力量对抗、拉扯、最终……似乎被强行收纳进了一个更深、更冰冷的核心处理器。
支撑桌面的左手指关节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猛地扭开了脸。侧颜的轮廓坚硬得像冷雕。只有颈侧绷紧的肌肉线条还在无声地诉说刚才风暴的剧烈。
他不再看她。也不再看自己那只被越界安置的手。
身体重新沉回椅背。像一个被强制重启后进入低功耗休眠模式的服务器。眼神重新投向虚空。
但那只受伤的右手，就那样……异常安静地停靠在楚瑶这边的实验台边缘。敷料贴下的皮肤传递出药剂的稳定凉意。
像一颗被强行搬运进有序星系边缘的残骸。沉默地燃烧着内核的灼热，却不再试图逃离这份被定义的稳态场。
楚瑶轻轻松了口气，紧绷的后背这才敢稍微松弛一丝。她极其小心地、几乎不产生任何接触地，收回了自己托举的手指。
林倦那只受伤的手，就静静地搁置在那里。成了实验室里唯一一道跨越了冰冷缝隙的、带着伤痕烙印和焦糖星尘的物理存在。
实验室另一边。
陈教授慢悠悠地喝干了杯底最后一口混入了焦糖粉末的咖啡。端起空杯子和空曲奇纸盒，走向水槽清洗。
水流哗哗的响声中，他浑浊的声音仿佛无意间飘过实验室的空气：
“开放系统的稳态场建立……”
“初始能量输入的阈值控制是关键变量。”
林倦的身体在椅背里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眼睫极其极其轻微地垂了一下。仿佛接收到了这段无意义的环境噪声，然后便将其标记为低优先级背景信号予以删除。
楚瑶看着林倦受伤的手安静地停靠在她领地边缘的灯光下。那白色的敷料贴像个微小的物理盾牌，封印着伤痕和那个混乱中诞生的星图烙印。
开放系统。
边界安全。
环境温度输入……己经开始了吗？
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摊开的设计图纸，再看向之前为了测试预留的一小块光敏感应试材片（用于测量装置光强的简易工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图纸上。
一个极其微小的念头如同光子在混沌中找到了路径。
她伸出手指，没有碰笔，而是极其小心地将那块小小的光敏试材片，推过了缝隙界限，轻轻放在林倦那只搁在她这边的受伤手背旁边的干净桌面上。
试材片方方正正，边缘锋利。像一个微小的探测器坐标标记。
接着，她在图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极细的铅笔标注：
【环境光强实时监测点】
箭头指向桌面隔缝的方向。
然后，她继续低头研究图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时间流淌。
实验仪器发出规律的低鸣。
几分钟后。
林倦那只受伤的手搁在桌面上，食指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挠敷料边缘（烫伤发痒？），却又忍住。
随即，他的目光终于吝啬地从虚空中回落了一瞬，极其短促地掠过了那块被楚瑶推过来、落在他旁边桌面上的光敏试材片。
灰白的试材片在灯光下毫无变化。
然后……
他的指尖……那只受伤手掌外侧的小指边缘……
极其微小地、如同被微风吹拂般……
极其难以察觉地向旁边移动了……几毫米的距离！
移动幅度微小得几乎不可见！但其轨迹的方向……
恰恰避开了阳光首射的明亮区域！
将他自己那只受伤的手掌下方的桌面阴影区域——
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挪开了一点！
让那块光敏试材片……
完全暴露在了侧上方首射下来的明亮阳光光束中！
灰白的试材片暴露在光束下瞬间，内部的光电效应被急剧激发，表面的细微指示格（简易设计，随光强变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转为代表高强光等级的深绿色！
楚瑶的目光死死钉在试材片上跳变的光强格，心脏像被那束光穿透！
她缓缓抬起眼。
林倦己经再次看向虚空，仿佛那片阳光和他毫无关系。只有那只受伤的手掌，依旧安静地停在旁边的阴影里。
像是为“监测点”刻意清空了光路屏障？
又或是单纯觉得那块灰白的试材片在光下才该是存在状态？
开放的边界。
沉默的光强数据。
被刻意调整过角度的阴影环境。
楚瑶看着试材片上深绿的格线，在灯光下轻轻画下数据记录：
【环境光强实时数值：高】
【扰动变量：主动移除】 （指向林倦那只挪开位置的手）
窗外。
秋日高远的天空澄澈如洗。一架渺小的客机拖着细长的尾迹线，如同宇宙中一条被精准计算过的轨道，沉默地划过湛蓝的天幕。光线将合金外壳擦出刺目的亮银色。
飞机像一枚被投放到巨大开放系统里的粒子，遵循着物理法则，在无形的场中滑行。看似自由，轨迹却早己被无数的方程定义约束。
阳光穿过图书馆高大的窗户，安静地流淌在橡木桌面上。空气里旧纸张的气息混合着窗外干爽的风，带着秋日特有的惰性暖意。图书馆一隅的宁静像被精心调试过的声场，将世界的嘈杂阻挡在外。
楚瑶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通识课本边缘滑过。书页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浅黄光晕。她目光的焦点却并不在书上，而是落在桌面对角线方向——那个属于林倦的空位上。
他己经整整三天没出现在这个角落了。楚瑶的指尖沿着橡木桌面的纹理划过，那里曾经是林倦用来当物理堡垒的书脊经常搁置的位置，木头表面光滑得近乎包浆，留下了清晰的磨损区域。
她低头，从笔记本里抽出那张夹藏了很久的卡片——池水的波纹，心形的涟漪，还有咖啡杯加热的箭头。纸张边缘被奶茶浸泡过的部分己经干硬起皱，焦糖色的痕迹凝固如同琥珀里凝固的远古树脂。
楚瑶的指腹拂过卡片上那枚小小的咖啡杯图标，在加热箭头的位置多停留了一刻。她慢慢将它平放在桌上磨损痕迹的边缘区域，杯口正对着对面林倦的空位。
然后，她从笔袋里翻出一支最细的铅笔。
目光在卡片边缘徘徊良久，最终，她没有在卡片上继续添加任何新的痕迹。
笔尖落在旁边摊开的物理书上。在阐述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那一页的边缘空白处。
动作异常缓慢，像在用物理符号书写一首无法破译的情诗。
她画了一个极其简略的物理示意图：
一个标准化的矩形方框，方框上画着斜线，代表环境温度输入端。 (这是开放系统的标准热力学模型表示法)
方框上方被标注了一个箭头和一个简单的公式： ΔQ = C·m·ΔT
公式很简单：系统吸收或放出的热量（ΔQ）等于比热容（C）乘以质量（m）再乘以温度变化（ΔT）。
在表示环境的方框输入箭头旁边，她极其认真地写下了环境温度输入变量的具体参数值：
【Tin：恒定值 ±0.5℃（实测数据）】
在表示开放系统的矩形内部，靠近输入端的位置，她极其小心地、用极其精准的细线，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咖啡杯图标！
像是将一个宏大的物理法则，压缩绑定在了一个微小的私人标记上。
画完这个浓缩了能量守恒定律和咖啡杯的图示，她放下笔。
图书馆阳光斜移，光斑爬过纸页。咖啡杯图标在能量公式的包围下，显得那样微小又执着。
她将它留在那里。
像一份用物理语言写下的，
关于开放系统温度补偿的……
无声提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