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的城北老街被一层薄薄的初雪覆盖，“方记杂货铺”新换的厚棉帘子严实地挡着寒风。后间炉火烧得旺旺的，烘得小小的空间干燥而温馨。空气里弥漫着炖羊肉萝卜汤的浓郁香气和一股淡淡的松木刨花的味道。
方大富佝偻着腰坐在小矮凳上，正专心致志地用刨刀处理一块旧榆木，打算修修店里那个吱呀响的旧板凳。他脚边放着一个敞口的、沾满灰尘和油泥的旧工具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型号的旧螺丝、生锈的垫片，还有几个形状怪异的扳手。角落里，那个寒假前被方小雨从旧书摊抢救回来的、同样带有圆形胶痕印记的硬壳笔记本静静躺在杂物堆上，封面上覆盖着薄薄的木屑。
姜月抱着一杯暖手的热茶，蜷在小马扎上看书。厚实的旧棉袄裹着她，整个人像只窝在暖炉边的猫。经历期末那场风暴和李安娜事件的余波，这间杂货铺后间的温暖和嘈杂是她此刻唯一的避风港。桌上摊开的不是物理难题，而是方小雨不知从哪里淘来的破旧菜谱画册——上面那些夸张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菜肴图片显得滑稽又充满烟火气。
“爸！您这手艺啥时候传给我？让我也当个‘方记首席修板凳大师傅’？”方小雨一边利落地切着刚买回来的翠绿芹菜，一边对着埋头刨木头的方大富开玩笑。
“瞎叨叨！”方大富闷闷地回了一句，继续对付木头，花镜片下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木纹。他拿起一把特殊形状的弯头小扳手，比划着需要处理的一个榫卯接口的凹陷处。看了半天，似乎不太趁手。他皱着眉，开始在脚边那个旧工具箱里一通翻找，发出叮呤咣啷的声响。
姜月的目光被这略显烦躁的翻找声吸引过去。她看着方大富在那些锈迹斑斑的工具里扒拉，指尖无意间划过菜谱画册上一张老照片——那是张模糊的黑白集体照，一群工人围着一台巨大笨重的老式蒸汽锅炉，每个人都穿着沾满油污的连体工装，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照片角落里，有个身影正低头专注地调试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布满旋钮的仪表盘。
几乎就在姜月指尖触及照片上那个布满旋钮仪表盘的瞬间！
方大富也在工具箱里扒拉出一件东西——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老式铝合金可调式扭矩扳手手柄！顶部有一个可以旋转角度的大号金属轮盘，轮盘外缘标着一圈细细密密的刻度！
“哎呀！找着了！就是它！还是老的顺手！”方大富嘟囔一声，拿着那布满陈旧油泥和划痕的老手柄，熟练地插入旧板凳断裂的榫卯接合处，然后——开始精准有力地旋转顶部那个圆盘轮！动作稳健老练！
“咔嚓……咔咔咔……”
轮盘转动带起老旧轴承沉闷的摩擦声！
这声音！这精确旋转的轮盘形状！
这油污的手感！
与图书馆调试相机变焦环时那触感记忆！与期末考场脑海中闪过的巨大机械臂多轴旋钮轨迹！甚至在更久远的模糊梦境深处，某个冰冷的庞然大物上那些旋转的、精准咬合的巨大齿轮！
无数冰冷的、沾满机油味的、巨大却又精密的动态画面瞬间如同炸裂的玻璃碎片！疯狂地挤入姜月昏沉温暖的意识！
“唔！”姜月猛地捂住头！一阵尖锐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无数细针刺入大脑！眼前刚刚看到的菜谱画面、方大富修理板凳的身影、炉火的光晕……瞬间被撕裂！扭曲！幻化成——
刺眼的白炽灯光！冰冷钢铁的墙壁！
巨大笨重的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盖住了人声！
一股浓烈刺鼻的机油混合着铁锈粉尘的气息！
还有一个模糊佝偻的、穿着连体工装被油污浸透的背影！正吃力地攀在巨大的机台上！手上拿着一个同样形状但尺寸放大几十倍的、同样在旋转调整的大型扭矩扳手！
他似乎在喊……在喊什么？！
“……丫头……看紧了……压力表……蓝针不能超第二格线！……”
那声音……沙哑……苍老……透着沉重的疲惫……还有一丝……奇异的……慈爱？！
“姜月？姜月！你怎么了？！”方小雨切菜的手猛地停下，惊恐地看着姜月突然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抱头，脸色在炉火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牙关紧咬，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爸！快看看！”方小雨扔下菜刀冲过来！
那些冰冷刺骨又无比庞大的钢铁画面如同失控的推土机！在她狭小的精神空间里疯狂冲撞！巨大的恐惧和陌生感如同冰冷的泥石流倾泻而下！将姜月吞没！她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膝盖上的旧菜谱画册“哗啦”滑落在地上！
“别！别碰她！”方小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姜月痛苦的样子，急得团团转！“是不是……是不是又想起……不好的事了？！”她猛地想到了那次天桥下的崩溃！
剧烈的头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身的虚脱和冰冷。姜月在小马扎上，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从溺水窒息中被捞起。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苍白冰冷的脸上。那几张冰冷混乱的画面碎片还死死粘在眼前，尤其是那个佝偻的、沾满油污的背影和他模糊不清的嘶喊……
“……我……没事……”姜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安慰方小雨，却比哭还难看。
方大富也被吓到了，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布满老茧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引发风暴的老手柄。
就在这时。
“嘀嘀……嘀嘀……” 姜月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新短信的提示音。在这种惊魂未定的时刻，如同刺耳的警铃！
方小雨立刻警觉地看过去！
姜月颤抖着拿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
[王副主任]：假期实践安排己调整。明日上午10：00，城东历史文化档案馆文献扫描处报到。任务：协助整理归档南城早年间工业技术革新影印图谱。相关设备使用手册己发至邮箱附件（含老式工程仪表示意图解）。收到请回复确认。
工业技术……工程仪器……示意图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精准地扎在刚刚撕开的新鲜伤口上！
姜月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再次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些尚未褪尽的冰冷钢铁画面和机油气味仿佛瞬间再次涌来！那模糊的老人嘶吼又一次在耳边回荡！
“不……我……我……”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恐惧让她几乎握不住手机！
但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蜉蝣的规则如同无形的绞索悬在头顶。反抗？代价是什么？
“姜月？”方小雨担心地看着她惨白的脸。
“是……学校任务……”姜月死死咬着下唇，几乎渗出血珠，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恐惧和抗拒。她颤抖着手指，极其缓慢地在回复框里输入冰冷的两个字：
【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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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某高档咖啡馆。窗外初雪细碎。
苏茜优雅地搅动着面前香浓的咖啡，精致的妆容在温暖的灯光下无可挑剔。她看着手机屏幕上一个加密通讯APP显示的信息：【目标实践地点己按计划变更部署（档案馆）。诱因触发素材（含仪器图注强化版）己嵌入附件。】
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姨妈这招‘兴趣点引导’真不错，”她放下手机，声音轻快又带着点邀功意味地看向对面，“承渊哥现在在忙的那个跨国并购项目，涉及不少尖端动力制造吧？刚好让那孩子接触点工业历史精髓，说不定能……碰撞出什么‘奇妙灵感’呢？”她的眼神闪烁着某种隐秘的期待。
傅承渊靠坐在对面沙发里，指间捻着一枚冰冷的纯黑色袖扣，深不见底的目光穿透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落在远处雪幕中朦胧的城市轮廓线上，仿佛并未听见苏茜带着暗示的话语。街灯的光晕在他英俊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的影子。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
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在苏茜手机亮起那行“计划变更部署”的瞬间——
他左胸靠近心脏位置，那件质地精良的羊绒衫内侧口袋里——
那枚被他一首随身带着的、上面残留着姜月蝴蝶胎记极微淡体温感的、带有圆形胶痕印记的塑料亮片——
极其微弱但清晰地，烫了一下。
如同感应到了某种遥远时空坐标下尘封记忆的震颤。
如同被某个佝偻背影撕心裂肺的呼喊所唤醒。
那轻微却无比真实的灼热感，穿透冰冷的羊毛纤维，精准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
他捻动袖扣的指尖停顿了半秒。
咖啡馆温暖的背景音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
只有那枚小小亮片在胸口烙印下的微弱灼痕，和他眼底那片映着初雪与冰冷钢铁城市深处的、无声翻涌的暗影，在寂静的瞬间连成了一条炽热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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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城北杂货铺的灯光昏黄温暖。姜月蜷在炉火边，身体因残余的恐惧而微凉。方小雨强制关掉了她的手机，硬是让她喝下满满一大碗热腾腾的羊肉萝卜汤。
“管他什么破档案！明天我陪你去！”方小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不容置疑地宣布，“姐倒要看看什么古董图谱能把人吓成这样！”
汤的暖意似乎也带来了一丝勇气。姜月抱着重新续满热水的搪瓷杯，望着跳跃的炉火出神。那个被油污浸透、佝偻着背在巨大机器上工作的苍老背影，还有他模糊却撕心裂肺的呐喊……
“……丫头……看紧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深井中的寒气，悄然攫住了她的心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