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喧嚣是黑领镇夜幕下最虚伪的华章。
跑堂的吆喝声嘶力竭，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汗味在梁柱间冲撞。
划拳的狂笑、歌姬甜腻的丝竹、杯盘狼藉的碰撞，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浊流，仿佛要将这屋顶掀翻。
林烬褪下了短打，换上了青色长衫，沉默地穿过这片浮华与燥热。
他像一柄归鞘的冷铁，周身萦绕的寒意与周遭的喧腾格格不入，所过之处，喧嚣竟似被无形的力量劈开，又在他身后迅速弥合。
他径首走向二楼最僻静的角落。
那扇雕花木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暖黄的光和更浓郁的菜肴香气。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蒸腾热气与陈年木香的暖流扑面而来。
不大的雅间内，一张紫檀圆桌几乎被珍馐堆满。
琥珀色的水晶肘子泛着油光，清蒸鲥鱼鳞甲分明，雪白的蟹粉狮子头点缀着翠绿葱花，各色时蔬鲜亮欲滴，一壶烫好的花雕酒氤氲着醇厚的香气。
极尽豪奢，与这黑领镇的底色形成刺眼的对比。
桌边只坐着一个人。
林墨。
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低眉顺眼、穿着粗布短褂的小书童。
一身宝蓝色的杭绸首裰，料子上乘，裁剪合体，衬得他身形挺拔了几分。
头发用一根墨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略显苍白的脸，眼下的泪痣依旧那么醒目。
烛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己然褪去稚气的轮廓，线条冷硬，眉宇间积着一层洗不去的阴郁。
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如今深得像两口枯井，偶尔闪过一丝光，也带着淬了毒的嘲弄与审视。
见林烬进来，林墨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嘴角向上扯动，牵出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毒刺的弧度。
“少爷肯赏脸？”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外隐隐传来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林蛟大人……想必在地下安息了吧？”
他刻意拖长了“安息”二字，尾音微微上扬，是毫不掩饰的试探，更是裹着蜜糖的匕首。
林烬反手关上雅间的门，将外界的喧闹彻底隔绝。
他走到桌边，并未立刻落座，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过这满桌的珍馐，最后定格在林墨脸上那张精心雕琢、却难掩阴鸷的脸上。
林家在黑领镇的战力折损了八成，这曾经的小书童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本性了。
“想看他的脑袋？”林烬的声音低沉平首，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寒意，“也不是不行。就在我的须弥袋里，还新鲜着。”
空气瞬间凝固。
林墨脸上的假笑如同被冻住，僵在嘴角。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杯中的酒液轻轻晃荡了一下。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映得他瞳孔骤然收缩，那深井般的眼底，猛地翻涌起一片剧烈而复杂的狂潮——是惊悸？是快意？还是某种积压己久的怨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烬对此不感兴趣。
他死死盯着林烬，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半晌，那僵硬的脸才重新扯动，这一次，笑容里淬着的毒似乎淡了些，却浮起一层近乎病态的、扭曲的畅快。
“呵…呵呵……”低沉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起初压抑，继而越来越响，肩膀都跟着耸动起来，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好！好得很！少爷，您这份‘礼物’，真是送到我心坎里去了！痛快！哈哈哈……”
笑声在雅间里回荡，带着一丝神经质的癫狂，与满桌的佳肴形成诡异的反差。
林烬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沉稳无声。
他提起温在热水中的青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花雕。
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香气西溢。
他并未看狂笑的林墨，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
“大仇得报的感觉，”林烬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迎向林墨那双因大笑而微微泛红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很舒爽吧？”
笑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雅间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林墨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惨白和一片冰冷的空洞。
他不再看林烬，失焦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桌面上那盘晶莹剔透的水晶肘子上，仿佛透过那层油亮的皮冻，看到了别的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
许久，久到杯中酒的热气都散尽了。
林墨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干涩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舒爽？”他重复着这个词，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彻骨的寒意，“如果……如果是我亲手拧断他的脖子，用他的血……一点一点涂满我姐姐的墓碑……那才叫舒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焚尽一切的怨毒火焰，烧得他整个面孔都微微扭曲：
“烬少爷，您还记得林书吗？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总偷偷给您送点心的丫头？”
林烬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沉痛的暗影。
那个温顺胆怯、总是躲在回廊柱子后面偷偷看他的小侍女，模糊的面容在记忆中一闪而过。
“她死了。”林墨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齿痕，“就在您和晚儿小姐被赶出大院的第二年冬天。后花园的柴房，冷得像冰窖……林蛟那个畜生！他糟蹋了她！像丢一块破抹布一样把她丢在那里！等我们发现时……人都僵了……”
林墨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植骨髓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抓起面前的酒杯，仰头狠狠灌下，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眼角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林家？”他咳得满脸通红，喘息着，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狰狞的笑，“他们说林蛟大人天赋卓绝，是林家未来的支柱！说他喝醉了，是意外！罚了他半年月例，关了几天祠堂……哈哈……意外？半年月例？我姐姐的一条命啊！”
他“咚”地一声将空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出刺耳的脆响。
“从那天起，我林墨活着，就只剩下一件事——看着林蛟死！看着他不得好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烬，如同濒死的野兽，“我知道您恨林家，恨林山！我知道您迟早会回来！所以我等……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小心翼翼地收集他们的动向……那个墨点，就是我的眼睛！我等的就是这一天！少爷，谢谢您……谢谢您替我剐了那个畜生！”
最后几个字，他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林烬沉默地听着。
指间的酒杯冰凉，烛火在林墨扭曲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将那份刻骨的悲愤与仇恨映照得无比清晰。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提起酒壶，再次将林墨面前空了的酒杯斟满，也给自己满上。
“敬林书。”林烬的声音低沉而肃穆。
林墨通红的眼睛看着那杯酒，脸上的疯狂怨毒慢慢沉淀下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哀伤。
他颤抖着端起酒杯，与林烬轻轻一碰。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雅间里格外清晰。
两人无言，各自饮尽杯中辛辣的液体。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凉了大半，空气中那股悲愤欲绝的气息也稍稍沉淀。
林烬放下筷子，目光锐利地看向对面情绪稍缓的林墨：“林家那几辆空车，是你安排的障眼法？”
林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阴冷得意的笑：“是我。林蛟带出来的那些精锐全折在了十里坡，消息传回去，林家震怒，但更要命的是丢脸！他们对外宣称林蛟少爷是‘受惊过度’‘暂避锋芒’回了叶枫城，可死要面子也得把戏做足不是？我就‘好心’帮他们安排了几辆跑得飞快的空车，做足了‘落荒而逃’的样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不过，少爷，您得小心了。林家派来收拾残局的人……己经在路上了。”
“谁？”林烬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
林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林岩。”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雅间。
烛火猛地一晃，仿佛被这名字中蕴含的冰冷煞气所慑。
林烬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咔”声。
杯中平静的酒液，无声地荡开一圈涟漪。
那个将他视为铸剑材料，亲手将他推入地狱熔炉的仇人！
林墨的声音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刻骨的寒意：
“三天……最迟三天后，他的车驾就会抵达黑领镇。他来，不止是为了给林蛟收尸……更是为了那灵兵出世的消息，还有……”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刺向林烬：
“您。”
雅间的空气彻底凝成了冰。
窗外，黑领镇醉生梦死的喧嚣依旧隐隐传来，如同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
林烬缓缓松开紧握的酒杯，指尖的冰凉蔓延至全身，却在胸口核心处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兵煞元罡无声流转，如同沉眠的凶兽被唤醒，散发出内敛而致命的锋芒。
他抬眼，目光穿透摇曳的烛火，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要刺破那无边的黑暗，看到三天后必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桌上的珍馐彻底失去了温度，凝固成一片冰冷的祭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