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预测了奶奶的去世，现在我成了村里有名的梦神之女，大家都好奇自己有没有被梦到过，特别是家中有年长老人的，他们也想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离世。而我只能告诉大家，我的梦是不受控制的，只有梦神托梦才会知道。我用这个理由说了外婆去世的事情，我不希望妈妈因为上辈子没看到外婆最后一面经常落泪。冬天凛冽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我裹紧了棉袄，像往常一样，踩着中午放学的铃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几公里外的外婆家走。这条路，我前世今生都走得烂熟。只是这一次，脚步格外沉重。
推开外婆家那扇熟悉的、糊着厚厚棉帘子的院门，一股混杂着草药和食物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寒意。堂屋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安静。大姨父蹲在墙角闷头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块湿毛巾。
床上，外婆静静地躺着。仅仅几个月不见，那个总是笑呵呵、走路带风、会偷偷往我书包里塞糖炒栗子的外婆，己经被病魔彻底击垮了。她中风瘫痪在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昔日清亮的眼睛如今常常蒙着一层浑浊的雾气，茫然地望着虚空，嘴里偶尔会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原本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蜡黄松弛。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带着刺痛。我放下书包，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外婆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枯瘦得像老树枝的手。冰凉，无力。
“外婆……” 我小声唤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外婆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却是一片空茫的陌生。我嘴唇蠕动了几下，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啊……啊……”声，口水顺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大姨赶紧起身，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替外婆擦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妈，梦梦来看你了……梦梦……” 她的话没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低下头，把脸轻轻贴在外婆冰凉的手背上，强忍着汹涌的泪意。我能感觉到外婆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又似乎只是无意识的抽搐。上辈子，外婆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午后，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悄然离去的。父母那时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年货奔忙，接到噩耗匆匆赶来，只看到外婆冰冷的遗体，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赶上。
“快了……” 我在心里默念着那个日期，像守着一个绝望又必须完成的使命，“就快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离外婆上辈子离开的日子，还有三天。
这天早上，天阴沉得厉害，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我刚起床，就听到院门被拍响。父亲顶着寒风进来，脸色凝重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梦梦，” 父亲的声音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意味，“你外婆……怕是不好了。昨儿后半夜就发起高烧，一首昏昏沉沉地说胡话，水米不进……你大姨急得不行……”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跌入冰窟。不对！时间不对！上辈子不是今天！
“爸！”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住父亲的手，声音因为急切而尖锐，“梦神……梦神明明说是在三天后！是三天后啊！”
父亲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痛苦，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傻丫头……梦神……梦神的话也未必……分毫不差吧？这病来如山倒……”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手在我头顶揉了揉，那力道沉重得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你妈己经赶过去了。收拾一下，跟爸走。”
坐在父亲那辆旧摩托车后座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我只觉得浑身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错了？难道因为我的干预，一切发生了无法预料的偏移？难道我终究……还是改变不了外婆的命运？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外婆的小屋里挤满了人，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母亲和大姨守在床边，不停地用温水擦拭外婆滚烫的额头和手心。大姨父沉默地坐在角落。外婆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微弱，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我挤到床边，握住外婆那只滚烫的手，心如刀绞。“外婆……外婆……” 我一遍遍低声呼唤着，声音带着哭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外婆的高烧似乎没有退去的迹象，气息也愈发微弱。我的心一点点沉入深渊，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难道……难道真的……？
就在这时，接近晌午时分。
床上一首昏睡的外婆，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紧接着，那急促而微弱的呼吸，竟奇异地平缓了下来！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外婆那紧闭了一上午的眼睛，竟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
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浑浊茫然，而是恢复了几分清明！虽然依旧疲惫，却像拨开了重重迷雾，重新映出了屋内的景象。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床边泪流满面的大姨，扫过一脸悲戚的母亲，扫过角落里沉默的大姨父，最后，落在了我那张写满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小脸上。
“妈！妈你醒了！” 大姨惊喜交加地喊道，声音都在抖。
母亲也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外婆的另一只手：“娘！娘你感觉怎么样？”
外婆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一个虚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微笑。
“水……” 外婆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渴……粥……想喝点……粥……”
“有！有粥！一首温着呢！” 大姨激动得语无伦次，几乎是跳起来冲向厨房间。
很快，一碗温热的、熬得软烂的白米粥端了过来，米香在凝重的空气中弥漫开一丝微弱的暖意。母亲小心翼翼地扶着外婆坐起一点，大姨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粥，吹了又吹，才颤抖着送到外婆嘴边。
外婆微微张开嘴，极其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次吞咽都显得十分费力，需要停顿很久，但眼神里的那点光彩却顽强地亮着。一勺，两勺……大半碗温热的米粥，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一点点见了底。
喝下最后一口粥，外婆似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奇迹般地褪去了一些，显出一种近乎安宁的疲惫。她靠在我母亲怀里，目光又一次投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我无比熟悉的、属于外婆的慈爱和温柔。
外婆的嘴唇再次动了动，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温润的珠子，轻轻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打在我的心坎上：
“……梦梦……” 外婆的声音带着久病后的沙哑，却努力上扬着，像一缕试图穿透寒冬的微弱暖风，“……今天……乖不乖？”
我再也无法抑制，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扑到床边，紧紧抓住外婆那只己经不再滚烫、甚至开始微微发凉的手，把脸埋进外婆的掌心，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途己久终于归家的孩子。
“乖……外婆……我乖……我一首都乖……” 我哽咽着，泣不成声。
外婆的手，极其微弱地、却异常坚定地回握了一下。那只枯瘦的手，仿佛将最后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凝聚在这一握之中。然后，那力道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无声地消散了。外婆靠在母亲怀里，头微微歪向一侧，脸上还凝固着那抹看向我的、无比慈祥安宁的微笑。她的眼睛，缓缓地、安详地合上了。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母亲和大姨再也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恸哭。那哭声穿透了低矮的屋檐，在腊月凛冽的寒风中回荡。
我依旧紧紧攥着外婆的手，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掌心下，外婆的体温正一点点被冰冷的空气夺走。我缓缓抬起头，越过母亲和大姨颤抖的肩膀，目光投向窗外。
铅灰色的天空中，不知何时，竟悄然飘起了细密、洁白的雪花。它们无声无息地从昏暗的天幕降落，如同无数轻柔的羽毛，覆盖着这个刚刚送走一位慈祥老人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