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嬴政早己起身,在院中打着一套不成章法的拳脚。
这是她为自己制定的规矩。
一副强健的体魄,是承载她那庞大灵魂与未来野心的唯一舟船,不容有失。
她的动作笨拙而滑稽,孱弱的西肢难以支撑起标准的姿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喘息,但她的眼神却专注如一,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院门被轻轻推开,赵高引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年过花甲,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儒衫。
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浑浊而疲惫,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己失去了兴趣。
他只是奉命前来,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差事。
他便是吕不韦派来的蒙师,徐翁。
徐翁曾是赵国小有名气的学者,后因得罪权贵而家道中落,如今不过是吕不韦府中的一位门客,靠着整理典籍换取一口吃食。
接到这个给废弃质子当老师的任务时,他内心并无波澜,只当是又一件聊以糊口的苦差。
他看到院中那个挥汗如雨的瘦小身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公子。”赵高低声禀报。
“徐师到了。”
嬴政收了架势,用麻布擦去额头的汗珠,走到老者面前,没有丝毫扭捏,干净利落地躬身一揖:“学生嬴政,拜见徐师。”
她的礼节标准,声音平稳,不卑不亢,让徐翁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堵在了喉咙里。
他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或怯懦、或乖戾的孩童。
“不敢当,老朽奉相邦之命,前来为公子开蒙。”徐翁还了一礼,语气疏离而客套。
第一堂课,就在简陋的屋内开始了。
徐翁从自带的布袋中取出一卷竹简,摊开在矮几上。
是《论语》的开篇。
对他而言,教导任何孩童,都应从圣人之言开始,这是规矩,也是正统。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用一种缓慢而单调的语调念诵着,准备像教导其他蒙童一样,先让嬴政跟读、背诵。
然而,嬴政却没有立刻跟读。
她的小手指向竹简上的第一个字,问道:“徐师,此字为何解?”
徐翁愣了一下,答道:“学。求知、效仿之意。”
嬴政点了点头,又指向第二个字:“此为而?”
“然。”
“此为时?”
“然。”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下去,将整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确认了一遍。
徐翁起初有些不耐,觉得这孩子过于愚钝,连句读都不懂。
但他渐渐发现,嬴t政的每一个问题都极具目的性。
她并非不懂,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拆解、确认这句话最基本的构成单元。
“学生明白了。”当徐翁解释完最后一个“乎”字后,嬴政低声说道。
她没有去背诵那句“学而时习之”,而是说出了自己的理解:“将学到的知识,在恰当的时机付诸实践并反复练习,难道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吗?”
徐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寻常蒙童,只会死记硬背“学习是一件快乐的事”。
而眼前这个孩子,却精准地抓住了“时”与“习”这两个核心,并将其解读为“时机”与“实践”。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识字,而是理解与思考。
他压下心中的惊异,不动声色地继续讲了下去。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徐翁讲解了三段经义便起身告辞,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题外话。
送走徐翁后,嬴政立刻让赵高将那箱竹简全部搬了出来。
她没有急于去阅读那些深奥的考工、农政之书,而是将所有竹简摊开,开始了一项在赵高看来无比枯燥的工作——识字。
她手持那把新的刻刀,却不是在竹片上刻画,而是在地上,用一块木炭,将徐翁今日所教的、以及她自己辨认出的文字,一个个画出来。
但她的画法很奇怪。
她会将所有带“木”字旁的字归为一类,将带“水”字旁的归为一类,又将形容动作的、形容颜色的、指代器物的分门别类。
她在用现代图书馆学的分类思想,为自己建立一个最原始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字数据库。
对她而言,每一个汉字都不是孤立的符号,而是一个可以被拆解、归纳、理解的逻辑单元。
这个过程艰难而枯燥。
古文字的形态与后世差异巨大,她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去辨认、记忆、分类。
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烦躁,只有一种沉浸在构建宏伟工程中的极致专注。
夜深了,赵高举着油灯走近,看到嬴政依旧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前的土地己被画得满满当当。
她的手指被木炭染得漆黑,脸上也蹭上了几道灰痕,看上去像一只小花猫,但那双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公子,夜深了。”赵高轻声提醒,语气中带着一丝心疼。
嬴政仿佛没有听见,她正为一个新辨认出的“耒”字而感到兴奋。
这个字,将成为她开启那卷《农政全书》的钥匙。
她抬起头,看向赵高,忽然问道:“赵高,竹简太硬,刻字太慢。可有物,能让我反复书写,轻易擦去?”
她需要一块草稿板,一块能让她无限试错、快速迭代的利器。
赵高愣住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日常认知。
书写,自古以来就是一件郑重其事的事情。
或铸于钟鼎,或刻于竹帛,何曾有过可以轻易擦去之说?
但他看着嬴政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没有说“不能”,而是低下头,沉思了片刻。
“公子,容奴婢想想办法。”
他看到了她眼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是对知识的无尽渴望。
而他要做的,就是竭尽所能,为这团火焰,找到足以让它燎原的干柴。
嬴t政点了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地面上的文字矩阵。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学习文字。
这是在锻造她的第一件武器。
一件以知识为材料,以逻辑为骨架,以意志为锋刃的,无形之利器。
有了它,她才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劈开迷雾,看清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