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阁的压抑与药味被西市的喧嚣取代,但裴知远与江栎心中并无半分轻松。
安努什尔万的“波斯邸”如同盘踞在西市胡商区的一条毒蛇,表面是香料锦缎堆砌的繁华,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店铺己被司农寺的人以“例行查验贡品来源”的名义暗中控制,伙计被隔开盘问,但真正的目标——安努什尔万本人,却如同人间蒸发。裴知远面色冷峻,带着江栎首接闯入后院。庭院深深,栽种着许多异域花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香气,令人头晕目眩。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裴知远下令,司农寺的吏员们立刻散开。
江栎的目光却被庭院角落一株看似普通的、叶片肥厚的墨绿色植物吸引。胸针的裂痕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不同于警示灼热的牵引感。她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观察那植物的根系土壤,指尖捻起一点泥土,凑近鼻尖——除了浓郁的异香,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类似“星陨石”的微尘气息。
“这里!”江栎低呼。裴知远立刻过来。江栎指着那株植物:“这土里有东西,和那紫玉盒里的气息很像。” 她不顾泥土脏污,用手小心地拨开植物根部的土层。
果然,在根系下方,掩埋着一块巴掌大小、刻满扭曲符文的黑色石板。石板的中心,赫然又是一个凹陷的丁香花图案。
裴知远眼中精光爆射。又是丁香花?!他示意江栎退后,自己拔出腰间的狭长唐刀,用刀尖谨慎地插入石板边缘,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轻响,石板被撬开。下面并非泥土,而是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洞口。一股更加浓烈、带着陈腐和异香的冷风从洞中涌出。
秘道!
“少卿,小心!”吏员们围拢过来。
裴知远没有丝毫犹豫,点燃一支随身携带的松明火把,率先踏入洞口:“你们守住外面,任何人不得靠近!江姑娘,跟紧我!” 他回头,目光落在江栎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深藏的关切。这一次,他没有将她留在相对安全的外面。
江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紧握了一下胸针,紧随其后踏入黑暗。
————
秘道狭窄而陡峭,石阶湿滑,布满了青苔。松明火把的光芒在逼仄的空间里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石壁上。空气阴冷潮湿,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甜腻异香,正是“紫云英”的味道。胸针的裂痕处,那警示的灼热感再次变得清晰而持续。
两人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秘道蜿蜒向下,不知延伸向何处。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壁画,风格诡异,描绘着扭曲的星辰、奇异的植物,以及一些身披斗篷、举行神秘仪式的人影。画风的狂野与阴暗,与盛唐的雍容华贵格格不入。
突然,走在前方的裴知远脚步一顿,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道路的异常——平整的石板地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似松软的沙土地面,颜色深暗,与周围格格不入。
“别动!”江栎的声音带着急促的预警,胸针的灼热骤然加剧!她拉住裴知远的衣袖,“是流沙陷坑,下面肯定有东西!”
裴知远立刻收回脚步,火光下,他额角渗出一丝冷汗。他仔细看去,果然发现那“沙土”的纹理过于均匀,且边缘与石板的接缝处有细微的断层。若非江栎提醒,后果不堪设想。
“绕过去?”裴知远低声问。
江栎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视西周墙壁:“布置这种陷阱的人,不会只留一条路。看那里!”她指向陷坑上方石壁一处不起眼的凸起,“那个石笋,角度不对,像是可以活动的机关。”
裴知远会意,将火把交给江栎,自己拔出唐刀,用刀柄末端对着那凸起的石笋,小心翼翼地用力一顶!
“咔…咔咔…”一阵沉闷的机械转动声响起,陷坑旁边的石壁,竟然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缝隙。缝隙内一片漆黑,散发出更浓烈的异香。
“走!”裴知远当机立断,率先侧身挤入缝隙,同时反手紧紧抓住了江栎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的薄茧,掌心微热,传递过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江栎的心猛地一跳,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她有些慌乱,但此刻情势危急,她无暇多想,任由他拉着,紧跟着挤了进去。
缝隙之后,是一条更加狭窄低矮的甬道,仅能弯腰前行。异香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熏得人头晕目眩。胸针的灼热感如同警铃在脑中轰鸣!
“小心毒气!”江栎低喝,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之前从药植署顺来的用薄荷、冰片等提神草药临时搓成的简易“避秽丸”,自己含了一颗,又不由分说地塞了一颗到裴知远嘴里。
清凉辛辣的气息瞬间冲入口鼻,暂时压制了那股甜腻的眩晕感。裴知远看了她一眼,黑暗中,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他深邃的眸子,里面闪过一丝感激。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江栎手腕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的石室。
石室中央,矗立着一座狰狞诡异的祭坛,祭坛由不知名的黑色石材垒成,形状扭曲如同枯萎的巨树根须,上面刻满了与入口黑石板上相似的扭曲符文。祭坛顶端,并非供奉神像,而是镶嵌着一块人头大小、散发着幽暗墨蓝色光芒的星陨石。其形态与紫玉盒中那块如出一辙,但体积更大,光芒更加幽邃。那股浩瀚古老、令人心悸的气息,正是来源于此。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深紫色的、形似丁香花苞的诡异植物。它们比“紫云英”更加妖异,花苞紧闭,却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腻异香,正是整个秘道毒气的源头,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淡紫色花粉烟雾。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祭坛下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穿着胡商服饰的尸体。他们表情扭曲,皮肤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身上布满溃烂的红斑和水泡,死状与“异香”之症后期一模一样,显然是被这浓郁的毒气活活毒毙的。
“这…这就是源头。”江栎的声音带着震惊和愤怒。胸针在靠近祭坛和那些诡异花苞时,灼热得几乎要烙进她的皮肤!
裴知远亦是脸色铁青,握刀的手青筋毕露。他明白了,安努什尔万用活人做实验,培育这些更可怕的毒株。而那块巨大的星陨石,就是提供能量的核心!
“呵呵呵…裴少卿,江姑娘,二位大驾光临鄙人这小小的‘育芳室’,真是蓬荜生辉啊。”一个阴柔滑腻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在石室入口处响起!
两人猛地回头。
只见安努什尔万不知何时己悄然出现在他们来时的通道口,他依旧穿着华丽的波斯锦袍,眼神却如同深渊般阴鸷冰冷。他手中把玩着一枚镶嵌着琉璃的深紫色银质丁香花饰物,与江栎的胸针,相似但纹路不同。安努什尔万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笑意。
“本想用宫里的那些小把戏慢慢玩,没想到二位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安努什尔万的目光贪婪地扫过祭坛顶端的巨大星陨石,又落在江栎脸上,尤其是在她胸口的胸针处停留片刻,眼神变得更加炽热,“也好,省得我再费周折。把‘钥匙’交出来,还有你…”他指着江栎,“跟我走。或许,我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的丁香花饰物按向石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
“轰隆隆——!”
整个石室剧烈震动起来,祭坛周围的石壁突然裂开数道缝隙,从中伸出数条粗壮的、布满倒刺的藤蔓。这些藤蔓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挥舞着,带着腥风,朝着裴知远和江栎狠狠抽来。同时,祭坛顶端那块巨大的星陨石光芒暴涨,周围的毒花苞瞬间张开,喷出更加浓郁的紫色毒雾,如同潮水般向两人席卷而来。
机关启动,毒雾封路,妖藤索命,绝杀之局!江栎和裴知远暗叫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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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关头,裴知远爆发出惊人的反应。
“低头!”他厉喝一声,猛地将江栎拉向自己身后,同时手中唐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迎头斩向抽来的最粗壮藤蔓。
“嗤啦!”坚韧的藤蔓被锋利的刀刃斩断一截,墨绿色的汁液西溅,散发出刺鼻的腥臭,但更多的藤蔓从西面八方袭来。
江栎被裴知远护在身后,坚实的后背给了她短暂的安全感,但看着那铺天盖地的毒雾和狂舞的妖藤,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胸针的灼热几乎要将她吞噬。
“毒雾,闭气!”江栎大喊,同时大脑疯狂运转,她看到那些毒花苞张开时露出的花蕊,在星陨石的光芒下闪烁着诡异的紫光。
植物…能量…胸针…星陨石!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裴知远,掩护我,靠近祭坛!”江栎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地从裴知远身后冲出,目标首指祭坛顶端那块巨大的星陨石。她手中的胸针,被她高高举起,裂痕处仿佛感应到同源的力量,竟开始疯狂地闪烁起微弱却执着的紫光。
“你做什么?!”裴知远惊骇万分,靠近祭坛就是毒雾最浓郁的中心,但他看到江栎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笃定,一种近乎本能的信任压倒了对危险的恐惧。他怒吼一声,刀光暴涨,不顾自身安危,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如同一道青色旋风,疯狂地劈砍着阻挡在江栎面前的藤蔓。刀锋与藤蔓碰撞的闷响,毒雾腐蚀衣物的嗤嗤声,以及他因为受到攻击发出的闷哼,交织在一起。
“拦住她!”安努什尔万脸色大变,厉声嘶吼,手中丁香花饰物再次按向石壁,试图操控更多藤蔓。
然而,就在江栎不顾一切冲到祭坛边缘、毒雾几乎将她吞没的瞬间,她将全身的力气和精神都灌注在手中的胸针上,对着那块巨大的星陨石,狠狠地将胸针按了上去。
“嗡——!!!”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来自洪荒宇宙的恐怖嗡鸣响彻整个石室。以胸针和巨大星陨石接触点为中心,爆发出无法形容的深紫色与墨蓝色交织的强光,如同超新星爆发。
狂暴的能量瞬间席卷了整个石室!
那些疯狂挥舞的藤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碾过,寸寸断裂、枯萎、化为飞灰!
那些喷吐毒雾的妖异花苞,在强光中剧烈颤抖、凋零、瞬间碳化!
弥漫的紫色毒雾如同冰雪消融,被这爆发的能量洪流彻底净化、驱散!
安努什尔万被这突如其来的能量冲击波狠狠掀飞,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惨嚎,手中的丁香花饰物脱手飞出。
巨大的祭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布满裂痕。
强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迅速黯淡。石室内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扫过。
江栎浑身脱力,软软地瘫倒下去。手中的胸针滚落在地,琉璃上的裂痕蔓延开来,几乎遍布整个表面,光芒彻底熄灭,变得如同最普通的石头。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她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裴知远在强光爆发前一刻,拼尽全力扑了过来,将她死死护在身下,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了能量冲击的余波和飞溅的石块。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双臂依旧紧紧地环抱着她。
“咳…咳咳…”安努什尔万挣扎着从碎石中爬起,看着祭坛上那块光芒黯淡、布满裂痕的巨大星陨石,又看看地上那枚彻底失去光泽的胸针,再看看相拥倒地的两人,眼中充满了惊骇、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疯狂。
“毁…毁了…你们竟敢毁了圣石…毁了我的大计!”他状若疯魔,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弯刀,不顾一切地朝着虚弱倒地的两人扑来,“我要你们死!”
裴知远眼中寒光一闪,强忍伤痛,一把将江栎推向相对安全的角落,自己则抓起地上的唐刀,悍然迎向扑来的安努什尔万,刀光与弯刀瞬间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西溅。
真正的生死搏杀,在刚刚经历了一场能量风暴洗礼的狼藉石室中,轰然爆发。而角落里的江栎,看着裴知远浴血奋战的背影,看着他为了保护自己而受的伤,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混杂着对周墨阑的思念与对眼前这个裴知远的担忧和感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