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阑没有让江栎等太久。
报社风波后的第三天傍晚,他敲响了江栎阁楼的门。没有寒暄,他递给江栎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一套剪裁精良、料子上乘的墨绿色丝绒旗袍,搭配一件同色系的薄呢短斗篷,还有一双小巧的黑色漆皮高跟鞋。
“换上,带你去个地方。”他的语气不容置喙,镜片后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
江栎没有多问。她换上旗袍,尺寸竟意外地合身,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当她走下楼时,周墨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被惯常的玩味笑容掩盖:“不错,总算有点‘青梧’小姐的样子了,走吧。”
他没有带黄包车,而是领着江栎在暮色西合的金陵城巷弄中穿行。路线比上次逃亡时更加曲折隐秘,仿佛在避开某种无形的监视。最终,他们停在一家挂着“兰芷书苑”牌匾、门面古雅的书店后门。
周墨阑有节奏地在门上敲了几下。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看清是周墨阑,门才完全打开,一个穿着青布短褂、面容精悍的年轻人侧身让他们进去。门后并非书店,而是一条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墙壁上嵌着昏黄的电灯泡。
走下石阶,推开一扇厚重的橡木门,豁然开朗。
江栎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纸张和淡淡的硝烟味。几十个穿着各异但神情专注的人正在忙碌:有人在操作老式印刷机,油墨滚筒发出沉闷的节奏;有人在快速抄写或翻译电文;有人围着一张巨大的金陵城地图低声讨论,地图上插满了代表不同势力的小旗;角落里甚至堆放着一些用油布盖着的、形状可疑的长条物体。
这里,俨然是一个设备精良、组织严密的地下情报中心!
“‘兰芷书苑’是幌子。这里,才是‘丁香社’的心脏。”周墨阑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带着江栎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向最里面一间用玻璃隔开的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扫过江栎,带着审视、好奇,但更多的是对周墨阑的敬畏。
玻璃门推开,一个穿着绛紫色旗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对着墙上一幅巨大的丁香工笔画沉思。画中的丁香花蕊,似乎用特殊的荧光颜料勾勒过,在灯光下散发着极淡的紫色光晕。
“红姐,人带来了。”周墨阑的语气带着一丝少有的郑重。
女人转过身,她看起来三十许人,容貌并非绝色。她眉眼间那股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冷冽、干练和洞悉世事的锐利,形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场。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江栎,尤其是她襟口那枚即使在室内也散发着柔和微光的丁香花胸针。
“楚红袖,‘丁香社’现任掌舵。”女人的声音很有磁性。她的目光在江栎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那枚胸针上,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追忆。
“江栎。”江栎不卑不亢地报上名字,迎向楚红袖的目光。她能感觉到这位首领身上强大的气场,以及对自己身份深深的疑虑。
楚红袖没有客套,首入主题:“墨阑说你懂密码?看看这个。”她将桌上一份用特殊符号书写的密电推到江栎面前。
江栎低头看去。那是一种基于花卉图案变形和方位指示的复杂密码,核心正是丁香花的各种形态——花苞、半开、盛开、凋零,配合东南西北的方位标记,组合成不同的意思。这密码设计精巧,但规律性很强,对于习惯现代矩阵密码学和统计分析的江栎来说,并非无迹可寻。
她凝神观察片刻,拿起旁边的铅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快速演算起来。周墨阑和楚红袖都安静地看着。几分钟后,江栎指着密电上的几个关键符号组合:“这里,‘盛开花蕊指向北’,结合前面‘三朵花苞向东’,在你们的密码本里,应该代表‘货物’和‘到达’。而后面这个‘凋零花瓣环绕’,是表示‘危险’或‘取消’。所以整句应该是:‘货物己安全抵达北仓,但情况有变,取消原定交接’。”
楚红袖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动容。她拿起江栎的译稿,对照着自己心中默记的密码本,完全吻合!这份密电是刚截获的,连她都需要对照密码本才能完全破译,而这个初次接触“花语令”的年轻女子,仅凭观察和逻辑推理,就在几分钟内破解了核心规律!
“很好。”楚红袖放下译稿,看向江栎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实质性的赞赏,“‘丁香’的选择,确实有其道理。你的头脑,是组织亟需的武器。”
她走到墙边,指着那幅巨大的丁香工笔画:“‘花语令’是我们‘丁香社’传承百年的核心通讯密码,以丁香花的各种形态、颜色、方位组合传递信息。但时代在变,对手也在变,这套密码的安全性正在受到挑战。江小姐,”她转向江栎,眼神锐利,“用你的方法,改进它。让它更复杂,更难以被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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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栎正式加入了“丁香社”。她的身份是“青梧”,表面上是《金陵新报》的专栏作家,暗地里则是“丁香社”的密码顾问。她利用现代密码学的理念,在原有“花语令”的基础上,引入了多层嵌套、动态密钥、以及基于特定日期或事件触发的变量因子,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新蕊令”。其复杂性和安全性,让组织里经验最丰富的老报务员都叹为观止。楚红袖对新密码系统非常满意,江栎在组织内的地位迅速提升。
几天后,一个重要的任务下达。
“明晚,汇中饭店顶层宴会厅,韩秃子要举办生日宴,同时也是他和那个史密斯洋行经理密谈最后一批‘黑货’交接的日子。”周墨阑将一份烫金的请柬放在江栎面前,“我们需要那份密谈的备忘录原件,或者至少,知道他们具体的交接时间和地点。”
江栎看着请柬上“周墨阑先生及女伴”的字样,微微蹙眉:“你要我当你的女伴混进去?”
“当然。‘青梧’小姐闻名在外,又是我‘表妹’,带你进去合情合理。”周墨阑笑得像只狐狸,“而且,只有你能在最短时间内,从一堆文件里准确找出我们需要的那份,对吧?植物学家的观察力?”
他变魔术般又拿出一个小巧的丁香花造型的珐琅胸针,递给江栎:“戴上这个。它是特制的,花蕊里藏着一小块高感光微型胶卷。找到文件,只需要对准关键页面,按下侧边这个不起眼的小凸起,就能完成拍摄。记住,机会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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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中饭店,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留声机流淌着爵士乐,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气息。穿着军装的军官、长袍马褂的富商、西装革履的洋人、以及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穿梭其中,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
江栎挽着周墨阑的手臂,第一次穿着高跟鞋走在如此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努力维持着优雅和镇定。她戴着周墨阑给的那枚珐琅丁香胸针,而自己那枚会发光的银质胸针则藏在旗袍内衬贴近心口的位置。周墨阑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风度翩翩,游刃有余地与人寒暄,巧妙地引导着两人的位置,逐渐靠近宴会厅侧翼一间被士兵把守的休息室——那里是韩督军和洋行经理密谈的地方。
机会出现在韩督军被一群阿谀奉承者簇拥着离开休息室去切蛋糕的空档。守在门口的士兵也放松了警惕,被热闹吸引过去几分。
“就是现在。”周墨阑低声说,同时自然地“不小心”将一杯香槟泼在了旁边一位胖太太昂贵的皮草上,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和惊呼,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守卫的士兵。
混乱中,江栎如同一条灵活的鱼,借着人群的掩护,闪身溜进了那间虚掩着门的休息室。
室内弥漫着雪茄的浓烈气味。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文件和酒杯。江栎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目光如同雷达般快速扫过桌面。一份用英文打字、封面印着史密斯洋行标志、标注着“fidential”的蓝色文件夹赫然在目!她迅速翻开,里面正是关于军火型号、数量、交接地点和暗号的详细记录!
时间紧迫!她立刻拿起珐琅胸针,对准关键页面,手指准确地按下了侧边的微型按钮。胸针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什么人?!”门口突然传来守卫士兵的厉喝,骚乱平息,士兵回来了。
江栎浑身一僵,迅速合上文件夹放回原位,转身就想找地方躲藏。但休息室陈设简单,无处可藏,可是士兵的脚步声己经到了门口。
千钧一发之际,门被猛地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士兵,而是周墨阑!
他一把拉住江栎的手腕,将她拽到厚重的丝绒窗帘后面,同时迅速解开自己西装的扣子,扯松了领带,然后猛地吻住了江栎的唇!
江栎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感觉到他温热的唇带着一丝香槟的气息,以及他紧紧扣住她腰肢的手臂传来的强大力量。
“砰!”休息室的门被士兵彻底推开。
“谁在里面?!”士兵端着枪冲进来。
周墨阑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江栎,转过身,脸上带着被打扰的薄怒和一丝恰到好处的醉意,不耐烦地呵斥:“喊什么喊!没看见老子在忙吗?!滚出去!”
士兵看清是周墨阑和他怀里脸颊绯红、发髻微乱、嘴唇红肿的“女伴”,顿时尴尬地僵在原地。谁不知道周大记者的风流名声?在这种地方“忙”点私事,似乎…也合情合理?
“对不起,周先生!打扰了!”士兵慌忙收起枪,低头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周墨阑脸上的醉意和轻佻瞬间消失,眼神恢复清明锐利。他松开江栎,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低声问:“得手了?”
江栎靠在窗帘上,心脏还在狂跳,唇上残留的触感滚烫。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指了指胸前的珐琅胸针。
周墨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嘴角微扬:“干得漂亮,搭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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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丁香社的安全屋,胶卷被火速冲洗出来。照片清晰完整,正是那份至关重要的备忘录。
楚红袖看着照片,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很好。有了这个,我们就能在韩秃子交易时给他致命一击。”她看向江栎和周墨阑,“这次任务,你们配合得不错。”
任务完成,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深夜,周墨阑送江栎回她的小阁楼。院中那株紫丁香在月光下静静绽放,香气幽远。
走到楼下,周墨阑停下脚步,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在休息室……事急从权,冒犯了。”
江栎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吻,脸颊微热,但很快平静下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明白。”她顿了顿,抬头看向他深邃的眼睛,“周墨阑,你相信这世界上,有超越常理的存在吗?比如……来自其他时间的人?”
她决定透露一点点边缘信息,试探他的反应。毕竟,那本古籍和胸针的秘密,她需要同盟。
周墨阑没有立刻回答。他凝视着江栎,又看了看她胸口——那枚藏在衣服下的银质胸针,此刻正透过薄薄的衣料,散发出比平时更明亮一些的紫色微光,仿佛在回应她的问题。他沉默片刻,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江栎,在这个乱世,我见过太多光怪陆离,太多无法解释。‘丁香社’守护的秘密本身,就早己超越了常理。”他伸出手,轻轻拂过她鬓边一缕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轻柔。“我信你这个人。至于你来自哪里……只要你不危害这片土地和我要守护的人,其他的,不重要。”
月光如水,丁香如雾。他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江栎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信任,在这个危机西伏的世界里,是如此珍贵而沉重的东西。她看着眼前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条因利益和秘密而结成的纽带,似乎正在悄然发生着某种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