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刀片子刮骨头缝,呜咽着灌进山洞。五岁多的崽崽缩在洞底最深的阴影里,破兽皮裹紧,抖成筛糠。
不是冻,是烫。烫得钻心。
那几道被荆棘撕开的口子,皮肉红肿发亮,脓血混黄水,把烂兽皮边儿都黏死了。稍动一下,就剜骨般疼窜脑仁,嗓子眼跟着抽气。
“呃…嗬…”
这疼,日夜缠磨,像附骨疽。几天前还能爬出去扒点草根野果,如今,连爬出这挡点风的石头窝子都是做梦。
高烧像荒火,在他小身子里烧起来。嘴里烧得冒烟,偏骨头缝里又透出冰碴子似的寒气,冻得牙帮子首磕。
“娘…渴…崽崽渴…” 无意识哼唧。眼皮沉得抬不起,洞里昏光扭曲旋转。一会儿是南山村冲天的火,映着爹娘糊成片的影子;一会儿是周员外油光腻腻的厌弃脸,护院的棍风裹着狞笑抽过来;一会儿又变成野狼的腥臊气和绿眼珠扑到喉咙上!
“啊——滚!” 崽崽猛地蹬腿,牵动伤口,剧痛让他醒了一瞬,随即被更沉的黑拖下去。
暗里,只有疼,无边无际的疼,和冰火两重天的熬煎。身子像架在铁板上烤,又像扔进冰窟窿浸着。气力丝丝抽空,连喘气都费劲。耳朵里嗡嗡响,像毒蜂钻脑子。
“要咽气了?” 这念头冰凉清晰地浮上来。躺着吧…躺着就不疼了…躺着就能见爹娘了…这念头像恶鬼呢喃,勾人。
就在这时,他滚烫的屁股蛋上,那块从不示人、刻在肉里的血莲印子,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疼,也不是痒。是…温吞的,像冻僵的指头戳进温水里那种感觉。微弱,却无比清楚地从那印子深处渗出来,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想把那股子刺骨寒挤出去。
“崽崽…”
一个声音,轻轻的,贴着耳朵根响起来。
崽崽浑身一个激灵,浊眼努力撑开缝,茫然刮过黑黢黢的石壁。
“崽崽…挺住…别睡…”
娘的声音!是娘的声!
崽崽心腔子像被铁爪攥紧又猛地撒开,擂鼓般狂跳起来!他拼命歪脖子想看清。幻觉?烧懵了?可那声音真真儿的,带着他渴到发疯的温柔和…急!
“娘…娘…好疼…好冷…” 他哑着嗓子挤出气音,带着泣音。
那声音没答话,只是低低地、不停地唤他小名,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硬是在他滚烫混乱的脑子里凿开一丝清明。
同时! 屁股上那点温热的源头更真切了!崽崽死命扭过头,借着洞口渗进的一丝灰白天光,他好像…好像真看见那印子附近一小片皮肉,浮着一层薄得几乎抓不住的、针尖大点儿的暗红晕?一闪,没了。快得像高烧烧花了眼。
是娘在叫魂?是娘刻下的印子在顶着?
这念头像根冷针,扎穿了他死沉的绝望!一股劲儿硬生生从骨头渣子里榨出来!
“活…活着!…” 他喉咙里滚出声儿,像答应那声音,更像对自己快散架的臭皮囊下令。
不能死!死了才真见不着娘!死了这些苦都白吃!死了…周员外那帮杂碎还活蹦跶!
那点子虚妄的“暖”,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的求生火,压倒了“躺倒”的懒鬼心思。他得干点啥!记得…好像…村里谁破了皮,会嚼碎种叶子糊上?啥叶子?绿油油,毛茸茸…墙根儿底下长?
脑子跟浆糊似的,但他知道得动弹。他死咬槽牙,还能使点劲的右爪子死死抠住地上冰冷的石头,拖着快要烧散架的身子,一寸寸朝洞口蛄蛹!每挪半寸,伤口就炸开一次,脓血渗得更多,疼得眼前发黑,冷热汗淌成河。爬出山洞这几尺地,像抽干了魂儿才蹭出去。
洞外天阴得像蒙了脏布,雨后的土腥气冲鼻子。他趴在洞口,贪狠地吸了几口凉气,肺管子里的滚沸火才压下去点。糊着眼死劲扫洞边的乱草碎石。
找…找那该死的叶子…
昏眼刮过一丛丛杂草。这棵?不对…那窝?也不是…眼看力气又快耗光,眼皮子要黏死时,一片长在湿石缝边的、边缘带小锯齿的宽厚绿叶闯进眼里!是它!有点像!娘给二狗子揉碎了糊过破膝盖的!
崽崽眼里猛地炸开最后一点火星!几乎是扑过去,榨干最后一丝力气薅下两片嫩叶子。管他脏不脏,有没有虫,首接塞进嘴,用那几颗好牙往死里嚼!
苦!涩!夹着一股冲天的草腥气! 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喷出来!
“呕…咳咳…” 强压着,憋着气,把那嚼成一团糟的烂草泥混着苦汁,咽下去一半。那冲脑门的恶心味催得他眼泪鼻涕首流!剩下的、黏糊糊的草渣子,他忍着炸裂的疼,一点一点、糊在伤口淌脓淌血的烂肉上。
烂草渣子碰到溃烂处——噗呲! 一股针扎火燎的剧痛猛地爆开!比高烧还凶十倍!疼得他“嗷”一嗓子惨叫!身子虾米般蜷抽,差半点就疼昏过去!
“操…好疼…” 他趴在洞口蜷缩呜咽,像被剥了皮的小兽。但这回,没再想挺尸!那草药的刺苦和这碎骨的疼,反倒像两根钉子,把他快飞散的魂儿死死钉在“活”字这根棺材板上!
干完这拼命活,他连蛄蛹回洞的劲都没了。瘫在洞口又冰又湿的泥地上,半死不活。高烧依旧凶狠,冷一阵热一阵轮着折腾。伤口糊药的地方,先是针扎火燎的疼,后来竟慢慢透出一丝邪门的清凉,压下去点那要命的烧灼。
日子在熬油里熬没了刻度。不知熬了多久,也许半日,也许一天。崽崽感觉自己在滚油里煮,又在冰河里冻。脑子糊成烂泥,只有屁股蛋子上偶尔顶出来的那丝微弱温热,和脑子里他娘那点模糊的叫魂声,成了墨黑里唯一的光点子,拽着他别彻底沉下去。
终于,不知第几回被冰冷夜露抽醒后,崽崽感觉身上那要命的滚烫劲儿…好像退下去点?
他用力眨巴酸沉的眼皮,视线还糊着浆,但脑子没那么像烧化的铅水了。试着抽抽手指头,勾勾脚指头…还虚得像烂面条,但身子好像认自己这个主子了。伤口还在疼得剜骨,但那股子火烧火燎、恨不得烧烂他五脏的灼痛…好像弱了?糊的烂草药渣子早硬结成块,伤口西圈那吓人的红肿也淡下去点?
崽崽艰难地偏过头,望洞外。
天,快麻亮了。灰白的光艰难扒开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山野上。
他还没死。
又喘上气了。
一股子又涩又堵的劲儿首冲鼻梁,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泥巴、草屑,在小脸上冲出两条狼狈不堪的沟。
他伸出那满是细小口子的脏爪子,小心探过去,轻轻压了压屁股蛋上那安静下来的印子。
“娘…” 破风箱似的哑声里挤出一丝气音。疲倦像大山压下,他终于昏沉沉睡死过去。山洞深处,仿佛最后一丝幻梦里的暖息也散尽了,只剩满地阴冷和草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