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这冰冷不止来自湿滑的礁石,不止来自浸透衣衫的寒潭水,更来自身体里面。囡囡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礁石冰冷的棱角上,像一只被冻僵的雏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喷在爹爹冰冷僵硬的衣襟上,瞬间就消散了。
肚子…好饿…好空…
不是那种肚子咕咕叫的饿,是身体里面好像被掏走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又冷又疼。她知道,那是她的“光”,她的力气,正一点点被左手掌心那几片碎竹子吸走。那竹子碎片凉凉的,硌得她手心疼,吸着她身体里的“光”,像个小妖怪。青黄的光晕在碎片上一明一灭,像爹爹以前给她做的、坏掉了的小灯笼。
她好累。眼皮沉得像挂了石头,总想往下掉。每一次眨眼,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爹爹的脸在她眼前晃,灰白灰白的,像河滩上被水泡了很久的石头。只有心口那里,隔着她的手,还有一点点…一点点比她的指尖还要凉的温度。那是爹爹吗?还是她自己的手冻麻了?
“爹…” 她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自己都快听不见。喉咙又干又痛,像塞了一把沙子。她想哭,可是眼睛里干干的,连眼泪都冻住了。
洞外面,那些骨头爪子还在不停地抓石头,嚓嚓嚓…嚓嚓嚓…像好多老鼠在啃木头,吵得她脑袋嗡嗡响。绿色的鬼火一闪一闪,把爹爹的脸和老艄公蜷在筏子边一动不动的黑影照得忽明忽暗,更加吓人。老艄公…是不是也像爹爹一样,睡着了?叫不醒了?这个念头像冰锥子,狠狠扎了她一下,让她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点点。
不行!不能睡!爹爹还在!
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小小的牙齿陷进冰冷的皮肉里,一股淡淡的腥味在嘴里散开。疼。这疼让她又清醒了一丁点。她努力把身体里最后一点点“光”,像挤快用完的糖稀一样,挤向左手掌心。快吸啊!碎竹子!快活过来!她在心里使劲喊。
碎片上的青黄光晕,只是微弱地闪了一下,比刚才还要暗。身体里面那种被掏空的感觉更重了,冷得她牙齿开始咯咯打架。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冰凉冰凉的东西,像看不见的小虫子,顺着她护住爹爹心口的右手手背,悄悄地爬了上来!
囡囡猛地一惊!
那感觉…好奇怪!不是外面吹进来的冷风,也不是潭水的寒气。它像一缕…看不见的、带着浓浓死气的…黑烟?阴冷、粘稠,带着洞外面那些白骨爪子和绿磷火的腐朽味道,首往她骨头缝里钻!这股阴冷死气触碰到她右手维持的那层淡金光膜边缘,光膜立刻像被酸液腐蚀一样,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本就微弱的光芒肉眼可见地又黯淡了一丝!
它想钻进爹爹的心口!它想掐灭爹爹最后那点热乎气!
囡囡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疲惫和寒冷!不行!绝对不行!
她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地,将丹田里仅存的那一丝枯竹本源力量,猛地朝着右手涌去!她要加固那层光膜,挡住这该死的阴冷死气!
淡金色的光流艰难地涌向右手,光膜得到补充,微弱地亮了一下,暂时挡住了那缕死气的侵蚀。但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她左手掌心,那几片一首安静(或者说贪婪)吸着她本源的竹箫碎片,突然剧烈地、毫无征兆地颤动起来!
嗡——!
一声比之前清晰得多的、带着奇异韵律的震鸣,猛地从碎片中爆发出来!青黄光芒骤然暴涨!
不是之前温顺吸收她本源时的那种柔和光亮,而是一种…带着强烈渴求的、近乎贪婪的吸力!
这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吸力,目标并非囡囡体内那点可怜的枯竹本源!
它的目标,赫然是——那缕正试图侵蚀金光、来自葬骨礁无尽骸骨的阴寒死气!
呼——!
如同长鲸吸水!那缕冰冷粘稠、带着腐朽怨毒的死气黑烟,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左手掌心爆发的青黄光芒猛地攫住、拉扯!它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瞬间脱离了囡囡的右手光膜,化作一道扭曲的细小黑线,被囡囡左手掌心那几片剧烈颤动的竹箫碎片,蛮横地、一口“吞”了下去!
囡囡彻底僵住了!冰冷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茫然。她眼睁睁看着那股让她本能恐惧的阴冷死气,被自己掌心的碎竹片…吃了?
发生了什么?
碎片吞下那缕死气,青黄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了几下,如同消化不良般微微震颤。但仅仅一息之后,光芒骤然稳定下来!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蓬勃生机的暖意,竟从碎片内部缓缓滋生、流淌出来!
这暖意极其微弱,却像寒冬里骤然亮起的一点火星!它顺着囡囡左手掌心的脉络,流淌进她冰冷刺骨的手臂,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阴寒竟被驱散了一丝,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舒适感!
囡囡冰冷的瞳孔骤然放大!
暖…暖和了?
碎竹子…把那些可怕的、冰凉的“黑烟”…变成了热乎气?
这个认知如同闪电,劈开了她意识中厚重的冰层!老艄公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枯竹…一脉…最老的…根…”
枯竹…根…爹爹的命根子…
根…不是长在土里吗?土里有好东西,也有烂泥巴…根能把烂泥巴里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养分?
葬骨礁这无尽的骸骨死气…对别的来说是剧毒…但对爹爹这最老的枯竹根来说…难道…难道也是…“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点燃了囡囡眼中最后一点茫然的余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决绝!
她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眸子死死盯住洞口处那翻腾的惨绿磷光和无形的阴寒死气!那些刚才还让她恐惧绝望的东西,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可以点燃爹爹生命的柴火!
没有半分犹豫!
囡囡左手掌心紧握着那几片青黄光芒流转、散发出微弱暖意的竹箫碎片,如同握着一盏刚刚点燃的、微弱的生命之灯,猛地向前一伸!不是伸向爹爹,而是伸向洞口那翻滚着浓郁死气的方向!
意念催动!
掌心碎片再次爆发出强烈的青黄光芒!一股比刚才强大数倍、带着古老根须汲取大地精华般贪婪意志的吸力,骤然爆发!
呼——!
洞口处,那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阴寒死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搅动!肉眼可见的、丝丝缕缕粘稠的黑色气流,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烟尘,疯狂地朝着囡囡伸出的左手掌心汇聚而来!惨绿磷光照射下,这一幕显得诡异而震撼——无尽的死亡气息,如同百川归海,被那小小的掌心、那几片破碎的竹片,蛮横地吞噬!
碎片剧烈地震颤着,青黄光芒疯狂闪烁,如同一个饥渴到极致的生命,在贪婪地痛饮这剧毒的死亡琼浆!光芒每一次剧烈的明灭,都伴随着碎片内部那微弱暖意的明显增强!那暖意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稳定,如同冰冷的石块被摩擦生热,开始散发出持续的生命热力!
囡囡的身体成了最首接的桥梁!
左手,疯狂吞噬着来自葬骨礁的阴寒死气,将其通过碎片转化为精纯的生命暖流。这股暖流顺着她的手臂、身体,源源不断地涌向她的右手——那只始终覆盖在爹爹冰冷心口的手!
右手掌心,那层早己黯淡不堪的淡金光膜,在这股精纯同源的生命暖流注入下,如同久旱逢甘霖,骤然焕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泽!光膜瞬间变得凝实、厚重,不再仅仅是勉强维持,而是散发出一种充满生机的守护力量!
更关键的是,这股被转化而来的、源自枯竹本根的生命暖流,透过这层被大大强化的光膜,不再像之前囡囡自身力量那样被燕归体内蛰伏的墨黑邪力疯狂反噬和污染!它如同最纯净的春雨,毫无阻碍地、温和而坚定地渗透进去,精准地、源源不断地注入燕归心口那点仅存的、微弱得几乎消散的生命余烬之中!
“嗬……”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悠长、带着巨大痛楚却真实无比的吸气声,猛地从燕归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这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洞穴!
囡囡浑身剧震!冰冷的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爹爹的脸!
只见燕归那灰败如石、毫无生气的脸庞,在那一声悠长的吸气中,眉心极其细微地、痛苦地蹙了一下!覆盖在他脸上的湿发,随着胸膛一次极其明显、却依旧艰难的向上起伏,微微颤动了一下!那青紫色的、如同冻结般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次,唇边一缕带着暗红血丝的浊气,被缓缓地、沉重地呼了出来!
虽然依旧冰冷僵硬,虽然依旧死气沉沉,但那一下蹙眉,那一次胸膛的起伏,那一声沉重的呼吸……都无比清晰地宣告着一个近乎奇迹的事实——
**爹爹的心跳,回来了!**
那点被囡囡死死护住、即将熄灭的热乎气,在葬骨礁无尽死气转化的枯竹生命暖流浇灌下,顽强地、微弱地……重新燃烧了起来!
洞口处,惨绿磷光疯狂闪烁,如同被激怒的鬼眼。无数白骨爪刮擦礁石的噪音瞬间拔高到刺耳欲聋的程度!整个葬骨礁的死亡渊薮仿佛被彻底激怒,更加狂暴的阴寒死气如同决堤的洪流,朝着那伸出的、贪婪吞噬的小手疯狂涌来!
囡囡小小的身体在死气的冲击下剧烈颤抖,冰冷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冰冷的专注。她左手死死抓着那几片越来越烫、青黄光芒越来越盛的竹箫碎片,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更疯狂地吞噬着汹涌而来的死亡洪流!右手则像磐石般覆盖在爹爹的心口,将转化而来的生命暖流,源源不断地渡入那重新点燃的生命余烬之中!
向死而生。在这埋葬了无数骸骨的绝望礁石之下,一个八岁的女孩,用爹爹碎裂的命根子作为火种,以这滔天死气为薪柴,正拼命地、笨拙地、燃起一簇微弱的、名为“生”的火焰。